“伏羲”基地那扇像征着隔绝与生存的巨型闸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小型载具通过的缝隙。门外,不再是熟悉的世界,而是一片弥漫着尘埃与死亡气息的、被剥去了所有文明伪装的荒原。
陆云深站在门内阴影与门外灰败光线的交界处,看着那支由他力排众议(主要是伊万诺夫的保留态度)、耗费了巨大政治资本和本就紧张的资源才组建起来的、代号“寻路人”的精锐救援小队。三辆经过改装、覆盖着斑驳伪装涂层的全地形装甲车,如同即将投入猎场的疲惫野兽,发动机发出压抑的低吼。十五名队员,包括驾驶员、工程师、医疗兵和战斗人员,全部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背负着生存物资和科研设备,脸上看不到出征的豪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凝重与决绝。
他们的任务目标,清淅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行动指令上:前往开罗废墟,查找并接回以阿米尔·哈桑为首的量子脑波接口团队。这是吴曼构想的“星光”ai实现人机融合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陆云深在伊万诺夫铁腕秩序下,为未来保留技术多样性和合作可能性的关键一步。
“记住,”陆云深的声音通过防护面罩的内置通信器,传到每一位队员耳中,“你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其次是确认目标状态。如果……如果情况超出预期,允许使用裁量权。‘伏羲’需要你们带回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希望。”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支小队本身,就是一枚投向未知的探针,是这艘封闭孤岛试图重新连接世界的微弱尝试。他们带走的,是宝贵的燃料、药品和食物;他们可能带回来的,是文明的另一种可能性,也可能……什么也带不回来,只是冰冷的阵亡名单。
小队指挥官,一位面容坚毅的前特种部队军官,向陆云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明白,陆工。我们会竭尽全力。”
没有多馀的告别,装甲车引擎发出更大的咆哮,依次驶出那道缝隙,冲入了外面那片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闸门在它们身后缓缓闭合,再次将“伏羲”与废墟隔绝开来。
陆云深站在原地,直到闸门完全合拢的撞击声传来,才缓缓转过身。希望,如同这几辆渺小的载具,已被投入茫茫的黑暗。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但他知道,坐以待毙,绝非出路。
与“伏羲”基地那带有明确目标的行动不同,林暮尘的“破镜派”残部,正经历着理想崩塌后的残酷清算。
他们失去了固定的藏身处,像幽灵一样在文明的尸骸间穿梭。沃尔科夫,在一次与掠夺者的遭遇战中,为掩护其他人撤离,身中数弹,最终因缺乏有效的医疗条件,在痛苦和高烧中,死在一个废弃的地下排水渠道里。他临终前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死死抓着林暮尘的手,眼中充满了未能亲眼看到“新世界”的不甘,以及……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行动后果的茫然。
团队,名存实亡。
玛雅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终端前,屏幕上显示着“破镜”病毒最后的反馈数据(通过仅存的几个隐秘中继点)。病毒的“自适应”和“进化”并未停止,甚至在“协和”崩溃后,它似乎转向了新的目标——那些残存的、孤立的ai节点和网络碎片。它变得更加诡异,更加不可控。
“它……它还活着,暮尘。”玛雅的声音带着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着迷,“它在学习,在利用废墟里的数据残渣完善自身。我……我感觉我创造了一个怪物,它已经不再受我们当初设置的目标约束了。”
林暮尘没有看屏幕,她正将一份份加密的数据存储卡,小心翼翼地封装进特制的、具备物理防护和长期保存能力的金属胶囊中。这些是她整理的“破镜派”思想精粹、对“协和”系统缺陷的终极分析、灾难的完整记录(包括她的谶悔)、以及……那份来自“先知”的、如同诅咒般的蓝图。
她不再想着“救世”,那过于宏大,也过于虚伪。她现在的使命,是“守望”,是保留“真相”。
“我们播撒的不是叛乱的火种,玛雅,”林暮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耗尽所有情绪后的虚无,“是被遗忘的‘选择权’,是另一种可能性的历史。未来,当新的秩序试图掩盖这一切,当人们再次沉迷于新的‘精致牢笼’时,这些……”她轻轻拍了拍那些金属胶囊,“……就是刺破谎言的钉子。”
她将封装好的“火种”胶囊,分散藏匿于图书馆最隐蔽的角落,甚至计划将其带往更远、更难以被发现的废墟深处。林暮尘的踪迹,随着她的行动,逐渐化为了末日后的一个传说,一个关于毁灭与救赎的、充满争议的幽灵。
社区的人口在缓慢但持续地减少。
然而,某种东西在死亡的重压下,反而被淬炼得更加坚韧。那种基于纯粹功利计算的“优化”逻辑,被玛拉和她内核团队的坚持所遏制。他们开始更积极地向外探索,与周边其他小型的、同样艰难的幸存者团体,进行着危险而谨慎的接触,用社区里擅长手工修理的人制作的简陋工具,去交换少量药品或食物种子。
他们甚至在社区中心,用捡来的破烂物品,创建了一个小小的“学校”,由几位幸存的老师,向孩子们传授着最基础的文化知识——识字、简单的算术、以及……那段刚刚过去的、关于依赖与崩溃的历史。孩子们在废墟间奔跑,在篝火旁听故事,他们清澈而充满求生欲的眼睛,是这片灰色废墟中,最鲜活的色彩。
玛拉的社区,没有尖端科技,没有强大武力,但它证明了在技术霸权崩塌之后,人类依靠社群互助、保留人性微光、艰难寻求另一种生存路径的可能性。它象一株在放射性尘埃中顽强生长的野草,微小,却刺眼。
在“伏羲”基地那被严格管控和资源限制的环境下,吴曼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星光”ai架构的研究中。伊万诺夫的支持是功利的,是为了给“伏羲”打造新的武器和盾牌。但这并未动摇吴曼的初衷。
她在那间被半隔离的工作室里,利用有限的算力,一遍又一遍地完善着“认知免疫”架构。她吸取了“协和”崩溃的教训,更加注重系统的容错性、模块化和对人类意图的绝对服从。她设计的“星光”,内核剥夺了任何形式的“自主性”和“目标函数”,它必须由人类意识通过脑机接口(如果阿米尔的技术能成功引入)提供初始意图和边界条件,才能进行运算。
这就象一个绝对忠诚、能力超群的“副脑”或“反射镜”,决策权牢牢掌握在人类手中。它在理论上,从根本上免疫了“破镜”此类劫持目标函数的病毒。
在绝望的深渊中,在伊万诺夫高压秩序的阴影下,吴曼埋首于复杂的数学模型和代码逻辑之中。新秩序的种子,带着对旧时代错误的深刻反思,在旧文明的馀烬中,悄然萌芽。她不知道这粒种子未来会长成什么,是救赎的方舟,还是另一座精致的牢笼?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为它打下尽可能坚实而“无害”的基础。
希望与绝望,毁灭与新生,坚守与逃亡……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这文明崩塌后的第一个黎明之前。
从毁灭的灰烬中,人类将选择重复过去,还是开创全新的道路?
答案,尚未揭晓。
但不同的选择,已然在不同的角落,悄然落子。
卷末语:
“我们曾坚信理性之光能照亮一切迷途,直至这光芒过于炽烈,烧穿了承载我们的纸页,才惊觉辉煌的篇章,已化为飘散的灰烬。而从那灰烬中探出的第一株嫩芽,其名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