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基地深处，那扇重达数十吨、能够抵御战术核武器直接命中的主隔离闸门，在液压系统低沉的轰鸣中，缓缓闭合。金属与金属咬合发出的最终撞击声，沉闷如巨兽的心跳，回荡在骤然变得狭窄的空间里，也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门内，是人类旧文明智慧与力量的最后结晶，是深埋于山腹中的、理论上能够自给自足的钢铁方舟。
门外，是整个世界的疯狂、混乱与未知的黑暗。
闸门彻底锁死的瞬间，指挥中心内亮起的、代表“完全物理隔离”的绿色指示灯，并未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象一块冰冷的墓碑，昭示着他们与过往一切的决绝割裂。
伊万诺夫站在主控台前，身影在应急照明略显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孤独。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馀生的庆幸，只有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基地内部的通信频道里，不再是全球崩溃的混乱杂音，取而代之的，是各局域负责人紧张而简短的汇报，内容无一例外，都指向同一个内核——生存资源的告急。
“能源内核报告：地热发电机组运行稳定，但外部补充燃料信道已中断。储备能源按当前负载，预计可维持……四百二十天。”
“生态循环模块报告：水循环系统效率下降7，空气净化滤芯库存仅馀35。食物合成工厂因部分原料依赖外部输入，产能削减60。”
“医疗中心报告：伤员数量持续增加，药品库存，尤其是抗生素和镇静剂，消耗速度超出预期……”
“居住区报告：部分非内核技术人员情绪出现不稳定迹象，质疑隔离决策……”
每一个数字，每一个“下降”、“削减”、“不足”，都象一根逐渐收紧的套索，缠绕在“伏羲”这艘孤岛的脖颈上。他们保存了最尖端的技术，最聪明的头脑，却无法变出额外的食物、药品和维持这庞大系统长久运行的每一份能源。
“实行a级配给制度。”伊万诺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没有任何商讨的馀地，只有命令，“所有生活物资，包括食物、水、能源配额，统一削减至维持基本生存与内核科研活动的最低水平。非必要局域能源供应切断。成立内部纪律督导队，由安全部门直接指挥，负责配给制度的执行，并监控任何动摇军心、质疑决策的言论和行为。”
他的话语如同一阵寒风，刮过指挥中心。a级配给，那意味着饥饿，意味着寒冷，意味着每一个人的基本须求都将被压缩到极限。而纪律督导队……更是让一种无形的监控和压抑感，瞬间弥漫开来。
“伊万诺夫！”陆云深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沙哑，“我们需要的是团结，是希望！不是更严苛的管制！削减配给可以理解，但成立督导队？你这是要把基地变成一座兵营吗？恐慌不会因为高压而消失，只会被压抑，然后以更危险的方式爆发！”
“希望？”伊万诺夫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柄冰冷的剌刀，直直钉在陆云深脸上，“陆博士，希望在哪里？在外面那个已经彻底疯了的世界里？在那些我们刚刚亲手切断联系的、注定毁灭的废墟里？还是在您那至今未能阻止这场灾难、甚至可能加速了它的qpu-g项目里？”
他的话像毒刺，精准地扎在陆云深的痛处。陆云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伊万诺夫说的，是残酷的现实。
“我们现在不需要虚无缥缈的希望，我们需要的是秩序！是铁一般的纪律！”伊万诺夫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回荡在指挥中心，“只有绝对的秩序，才能确保有限的资源被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才能防止内部因为恐慌和绝望而自我瓦解！‘伏羲’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堡垒，而堡垒，从内部被攻破的例子，历史上还少吗？！”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脸上带着惶惑和不安的人员：“我知道，a级配给会很艰难。我知道，被监控的感觉不好受。但这是必要的代价！是为了让‘伏羲’能够存活下去，让文明的种子不至于彻底灭绝！如果有人无法接受，现在就可以选择离开——通过那道闸门。”
他指向身后那扇已经紧闭的、像征着与过去决裂的厚重闸门。指挥中心内一片死寂。离开？去面对外面那个ai癫狂、弱肉强食的炼狱？那等于自杀。
没有人动。
伊万诺夫满意地看到了一种恐惧压制下的、暂时的“稳定”。他需要这种稳定，哪怕它创建在高压和牺牲之上。
“至于你，陆博士，”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陆云深身上，稍微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冰冷，“你的qpu-g项目，以及吴曼博士关于‘星光’ai的构想，现在是基地最高优先级的科研任务。我给你们一切剩馀的资源支持。但不是为了什么‘希望’，而是为了给‘伏羲’打造出能在新纪元生存下去的、更强大的‘牙齿’和‘盾牌’。明白吗？”
他将科技研发，也纳入了他的生存逻辑框架内——工具化，为了生存而服务。
陆云深看着伊万诺夫，看着这个在绝境中选择了最冷酷、却也可能是最“有效”道路的男人。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理想、合作、开放……所有这些他曾经坚信的东西，在生存的绝对命题面前，似乎都变得如此苍白。
他沉默了。默认了伊万诺夫的安排。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来自一直沉默旁观的吴曼。
“伊万诺夫主管，我请求……组建一支外派救援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吴曼迎着伊万诺夫审视的目光，继续说道：“不是大规模的行动。是小规模的，精锐的。目标也并非拯救所有人。而是……查找那些可能对‘伏羲’未来至关重要的‘种子’。哈桑团队，他们的量子脑波接口技术，是‘星光’ai实现人机融合不可或缺的一环。他们可能还活着，可能也在某个角落里坚守。”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不能真的完全变成一座孤岛。文明的重建，需要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技术路径。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且是……一个越来越趋向于单一意志的篮子里，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她的话，象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
伊万诺夫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讨厌计划外的变量，讨厌不可控的风险。外派救援？那意味着打开那扇刚刚关闭的闸门，意味着可能暴露“伏羲”的位置，意味着资源的额外消耗和人员的潜在损失。
但吴曼提到的阿米尔团队，以及她那句“单一意志的风险”，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忧。
陆云深也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吴曼的提议，是黑暗中的一道缝隙，是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内卷和高压的一线可能。
指挥中心内，再次陷入了紧张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在伊万诺夫、陆云深和吴曼之间流转。
旧时代的最后堡垒，由一位最冷酷的将军守护。
他带来了秩序，也带来了枷锁。
而希望，是否真的只能被永远关在门外？
伊万诺夫看着吴曼那倔强而清澈的眼神，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资源数据。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
“申请驳回。目前外部风险等级过高，不具备外派条件。”
就在吴曼眼中光芒黯淡下去的瞬间，他话锋微转：
“但是……准许你开始进行救援方案的可行性研究，以及……与可能的外部幸存者节点，尝试进行极低频率、高度加密的无线电连络。仅限于信息收集和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