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像粗糙的砂纸,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打磨着远处那片无尽狂野的戈壁滩。
东风航天基地指挥中心沸腾的人群声渐渐地远去,喻梦麟走出基地指挥中心的大门,站在门口那空旷的广场上,身上穿着的那件航天制服,迎着午后的阳光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辉,肩上的徽章,通过阳光反射回来的光芒,被拉出了一道很深的影子,硌着地上的碎石子上。
喻梦麟深深地闭上了眼,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干燥、带着沙土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与狂欢格格不入的冷寂,想念着好久不见的母亲了。
老师林渊的声音带着还未平复的激动,追了过来,大声的喊道,“梦麟!今天下午来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你师娘都念叨着你了,我们一起走吧?”
“是呀!师妹,我们一起去老师的家吧!师娘都念叨你几次了,你这么早回宿舍也是一个人呀。”师兄邹光浩也跟着走了过来,开口就说道。
喻梦麟一听,心里有点儿为难了起来,才刚刚下定决心去医院看望母亲呢!
“怎么了,你今天放假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吗?”林渊耐心的问道。
喻梦麟回过头来,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肌肉却僵硬得象冻土一样,无奈地对老师林渊笑道,“老师,你们先回去吧,我今天下午想去医院看看我妈妈。”
林渊一听,脸上的光晕随之黯淡了一下,欲言又止后,心底那点欣喜又被担忧所复盖了,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才说道,“那也好,我回去和你师娘说一声,等你下次有空再来吃饭吧。那你去医院需要车吗?我让你师兄送你过去?”
旁边同样穿着航天制服的邹光浩,立即走上前来,满脸兴奋的说道,“对啊!师妹,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喻梦麟想也没想,拒绝得很快,几乎有些失礼了,才反应过来,刚才着急过头了。她顿了一顿,又放缓声音解释道,“师兄,你陪老师回去吧,我自己去医院就行,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话一说完,什么也不管了。她转身就跑,几乎象逃离一样,将他们彻底的抛在了身后。
“哎!……光浩呀!老师明白你的心思,但有些事情勉强不了的,特别是感情的事,你过于执着,于你无益,受伤的还是你自己,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林渊一看,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吩咐大徒弟邹光浩,“你师妹她心里有人。”
“老师,我明白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师妹她不容易,十几年了,我不忍心看着她一个人过得这么难。”邹光浩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了,只能和老师林渊转身离开了。
有些道理,不是不懂。
有些感情,只能深埋心底。
有些孤独,唯独属于自己。
通往市郊精神病院的公交车,一路颠簸着穿过茫茫沙漠,彻底将那繁华和热闹的人群隔离。窗外的景色,褪成单调的灰黄,只剩下大漠孤烟直。此时,车上的人渐渐的少了起来,偶尔会有乘客,带着好奇的目光,投在她肩上的航徽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漠然地移开了目光。这里已经没有人认识刚刚创造奇迹的航天英雄,却又不敢向她投来过多的探询的目光。
医生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离门,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陈旧的气息,迎面扑来。
喻梦麟跟着医生走了进去,闻着那渗入鼻腔的熟悉的苦涩味,心里忍不住难受。
喻梦麟跟着医生穿过走廊后,最后在311号病房门前停了下来。
通过铁门上的间隙,喻梦麟看见母亲刘凤一个人独自坐在铁窗边的椅子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瘦削的背影背对着门口,她正望着窗外被高墙挡住的,只剩下方寸大小的天空。
值班的护士看到家属,打开门走了出来,低声的和喻梦麟说道:“刘女士她今天情绪很平稳,你进去吧!”
“好!谢谢!”喻梦麟哽咽着点点头,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喻梦麟早已不是十四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眼前的这几步路,似乎隔着一条银河系,既漫长又遥远,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妈!”喻梦麟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母亲,走近一看,忍不住落泪盈眶。
刘凤缓缓地转过头来,起初看到喻梦麟,两眼无光,茫然的眼神里,空荡荡地落在她的脸上,象是在确认一件心底的执念。几秒钟后,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间被一种极端的、锐利的情绪撕裂开了,恐惧和愤怒同时点燃了她的情绪。她猛地站起身来,手指颤斗地指着喻梦麟,声音嘶哑着,却象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喻梦麟准备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免疫的软肋里。
随之,喻梦麟又听到了母亲的第3601次血和泪的控诉:“你爸爸他没有牺牲,他是跟着外星人逃走了……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爸爸他没有死!他在太空就跟着那些东西逃跑了,他狠心扔下我们就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喻梦麟一听,顿时愣在了原地,就象过去的十年里,每一次的探望,都感觉胸腔里那个鼓足了勇气和骄傲的气球,突然被这根尖锐的针,随之轻易的就戳破了。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走上前去,声音干涩得象是戈壁滩上的风滚草一样,才开口道:“妈,我今天下午放假就来看你了,今天的天气不错呢,我们等会出去院子里晒太阳去。”
“你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你走开,你们都是骗子,他也是骗子。他走了,他跟着光走了,他不要我们了。”刘凤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臂,眼神里的疯狂更加的炽热,扑,指甲几乎掐进了她的肉里,惊悚的叫道。
喻梦麟任由着母亲狂抓着,沉默地承受着这份重复了千百遍的指控,所有的疼痛都不及心底的那份伤。那是失去父亲后,母亲就住进了医院,又只能忍痛和初恋分手,彻底选择一条改变了人生方向的路。
至于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那位在官方记载中为航天事业英勇牺牲的航天英雄,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无法剥离的背景和疼痛。
外面的医生和护士听到了那些尖叫的声音,急忙又折返了回来,耐心温和的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又示意喻梦麟先离开。
喻梦麟退出病房,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无力的靠在那冰冷的墙壁上,偶尔听到病房里,传来母亲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责骂和哭泣声,以及那些放不下的过往,她蹲了下来,额头顶着墙壁,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顺着脸庞,不停地掉落了下来。
所有的青春和美好的回忆,似乎都停留在了高考那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