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大堂上只有血水在地上漫延。
那些平日里拿笔杆子算计人命的师爷,那些提着水火棍把人往死里打的班头,此刻全缩到墙角。
没人敢出声。
一张桌案底下,传来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师爷钱三儿缩在里面,裤裆湿一大片。
“别……我是读书人……”钱三儿声音都在抖,“我有功名……杀了我朝廷不饶……”
一只满是煤灰的大手伸进去,一把揪住钱三儿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拖出来。
李二牛。
二牛手里没镐。
他手里只有一块刚才随手抄起的镇纸。
上好的和田玉,四四方方,硬得很。
“读书人?”
二牛扬起手。
砰!
玉石砸在牙床上的闷响。
钱三儿满嘴牙碎一半,血沫子喷出来。
“读书人就能把人当狗?”
砰!
“读书人就能把俺媳妇关笼子里?”
砰!
“读书人就能吃人不吐骨头?!”
砰!
砰!
砰!
每问一句,砸一下。
五六下之后,钱三儿没有动静。
那块和田玉碎成了渣,嵌在他那张稀烂的嘴里。
三千矿工看着这一幕。
原本的恐惧没了。
只有那一双双充血发红的眼珠子。
既然开了杀戒,那就杀个干净。
“杀!!”
“一个都别放过!”
人群涌向后堂。
惨叫声炸开。
这根本不是战斗,是屠宰。
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们,在这些常年抡镐头的汉子面前,没有一丝的抵抗能力。
朱雄英站在台阶上。
他没动,也没让人拦。
青龙按着刀站在侧后方,看着那翻墙逃跑的捕头被拽下来活活打断脊梁骨,脸上带着一丝担忧之色。
“殿下,再杀……收不住了。”
朱雄英看着这一幕,脸色平静得吓人。
“憋太久了。”
他声音很轻,“不把这口恶气吐干净,这群人这辈子都站不直。”
角落的大红柱子后面。
孔凡缩成一团肉球。
吴良仁现在就在他脚边不到五步的地方,成了一滩泥。
呕。
孔凡胃里抽搐,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一个满脸是血的矿工提着镐头路过,脚步一顿。
那双杀红了眼的眸子死死盯住孔凡。
“别……我是孔家人……”孔凡往后蹭,“圣人之后……你们敢……”
矿工没说话。
他举起了镐。
铁镐尖上还挂着一块碎肉。
“留活口。”
一道声音响起。
矿工动作僵住,铁镐悬在半空。
他扭头看向台阶上的朱雄英。
朱雄英走到孔凡面前,伸手按下那个矿工的镐把。
“殿下……”矿工呼哧带喘,
“他是那狗官的帮凶……刚才俺看见了,他在笑……他在看笑话……”
“孤知道。”
朱雄英看着他道:“杀了他太便宜。这种人,得让他活着。让他睁大狗眼看着,看着孤是怎么把他们孔家那套吃人的道理,砸个稀巴烂。”
矿工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水往下淌。
“呸!”
一口浓痰狠狠吐在孔凡脸上。
“什么狗屁圣人种,也是个软蛋!”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地面开始抖动。
那是千军万马踩踏大地的动静。
屋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报——!!!”
一名锦衣卫探子连滚带爬冲进大堂:“殿下!大军!全是骑兵!把府衙四条街全堵死了!!”
“什么?”
大堂内,杀红眼的矿工们动作一滞。
马大叔转身,看向大门外。
咔!咔!咔!
那是重甲叶片撞击的脆响。
黑压压的钢铁墙壁推进到府衙门口。
前排是两人高的大盾,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枪林,再往后,是一万名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
一面巨大的“蓝”字战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京营。
大明最精锐的杀人机器。
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把府衙里的热血冻住。
“朝廷……大军……”
刚才还敢杀官的汉子们,手里的镐头开始抖。
那是刻在骨子里对皇权的恐惧。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造反”这两个字诛九族。
“怕个球!”
马大叔吼了一嗓子。
他大步跨到最前面,把那把沾血的铁镐横在胸前,那副单薄干瘦的身板挡在所有人前面。
“一人做事一人当!”
马大叔冲着那些盾牌嘶吼,“人是老子杀的!祸是老子闯的!要杀杀老子一个!跟这群娃娃没关系!!”
“马叔!”
李二牛冲上来,跟马大叔并排站着,“俺也动手了!算俺一个!”
“还有俺!”
“跟他们拼了!!”
三千矿工,再次举起铁镐。
哪怕对面是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哪怕这是一场注定粉身碎骨的鸡蛋碰石头。
朱雄英站在台阶下。
他看着那面“蓝”字大旗。
当啷。
手里的绣春刀归鞘。
他越过马大叔,越过人群,一步步走向那面钢铁墙壁。
“殿下!”马大叔急了,伸手去拽,
“别出去!那是蓝玉!那是那个杀人魔王蓝玉!!”
谁不知道凉国公蓝玉是个疯子?
杀起人来比阎王还狠。
朱雄英没停。
对面。
盾墙轰然分开。
一匹纯黑色的高头战马走出来。
马上那人一身暗红山文甲。
蓝玉。
他看一眼地上的烂肉,又看一眼那群拿镐头的泥腿子,最后目光定在朱雄英身上。
杀气逼人。
就连瘫在地上的孔凡都忘了哆嗦,眼珠子瞪得老大,心里疯狂呐喊:杀了他!蓝玉!快下令!把这群暴民全杀了!只要死了人,这就是谋反!
蓝玉翻身下马。
几十斤重的甲胄砸在地上,轰的一声。
他提着刀,大步走向朱雄英。
十步。
五步。
三步。
马大叔呼吸停滞,眼角瞪裂,举起铁镐就要冲上去。
突然。
咣当!
蓝玉这位大明朝最桀骜不驯的大将军,推金山倒玉柱。
扑通!
单膝跪地。
膝盖重重砸进雪泥里。
蓝玉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臣蓝玉,救驾来迟!!”
“请殿下恕罪!!”
马大叔手里的镐哐当一声掉地上。
孔凡嘴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救驾?
这是叛乱!
这是叛逆!
朱雄英看着跪在面前的舅姥爷,脸上没什么表情。
“起来吧。”
“舅姥爷带兵带得好啊。”朱雄英语气平淡,
“这么大的雪,一刻钟就到了。”
蓝玉站起身,压低声音:“殿下闹这么大动静,陛下在宫里桌子都掀了。臣要是再不来,锦衣卫那帮孙子就把城门关死了。”
说完,蓝玉转身。
变脸如翻书。
那股子杀气重新回到脸上。
他指着身后一万精兵,对着满城百姓,对着三千矿工,吼道:
“都给老子听好了!!”
“今儿个这事,不是民变!!”
“是殿下奉了皇上密旨,特地来这应天府衙,清君侧!诛奸臣!!”
蓝玉指着地上吴良仁那堆烂肉。
“此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罪该万死!!”
“殿下心善,借了各位乡亲的手,行了这替天行道的事!”
“这是奉旨讨贼!!”
“听懂了吗?!!”
最后一声吼,杀气腾腾。
“奉旨……讨贼?”马大叔喃喃自语。
“俺们……不是造反?”二牛傻愣愣地问。
“废话!”蓝玉一瞪眼,“有殿下带着你们,造谁的反?那是除害!那是立功!”
哄——!!!
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狂喜,冲垮了所有人。
不用死了。
不用背着反贼的名头连累家里人了。
“殿下千岁!!”
不知是谁带头喊一声。
哗啦啦。
三千矿工,连同外面几万百姓,跪倒一片。
“殿下千岁!!”
声浪如海。
朱雄英站在人群前,受了这一拜。
他转过身,看一眼还在发抖的孔凡。
“青龙。”
“在。”
“把他带下去。别弄死了,也别让他舒服。以后去山东,他是活证据。”
“是!”
处理完这些,朱雄英看向那十几辆大车。
那里,才是今天这一切的源头。
“老马。”
朱雄英喊一声。
马大叔跪在地上,浑身一颤,抬起头,满脸泪痕:“殿下……”
“去吧。”
朱雄英指了指那辆盖着红披风的马车,声音低沉,“别让丫头等急了。”
马大叔身子晃一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马车。
那些所谓的公道,所谓的仇恨,此刻都比不上车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他掀开那件红色大氅。
露出了下面那张惨白、满是伤痕的脸。
周围安静下来。
刚才还是杀人的恶鬼,现在只是一群伤心的人。
马大叔颤斗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根红头绳。
“三妹啊……”
“坏人……爹给打死了……”
“咱们……不怕了……”
他笨拙地捧起那只冰僵的手,放在嘴边哈气,想把它暖热。
怎么哈气都是冷的。
“爹给你扎头发……”
“扎个最好看的……”
粗糙的大手在那头乱发上摆弄。
手抖得厉害。
缠了几次,都滑下来了。
“爹笨……爹真笨……”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女儿那张不会笑的脸上。
最后,终于扎好了。
红色的头绳,扎在干枯的小辫子上。
在一片灰白的风雪和满地的鲜血里,显得那么鲜活。
马大叔弯下腰,脸贴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
在这个刚刚发生过大屠杀的府衙门口,在这个万军包围的修罗场中心。
这个杀了一辈子石头的汉子,抱着他死去的全世界,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很惨。
蓝玉别过头,揉了揉鼻子。
朱雄英看着那根红头绳,手里空荡荡的刀鞘被捏得咯吱作响。
他突然觉得,刚才杀的人,太少了。
“赵家……”
“让这雪再下一会儿。”
“等雪停了,孤带你们去把这个世道,彻底翻过来。”
而这个时候,马大叔突然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