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雪越下越密。
鼓楼大街是应天府最热闹的地界,往日这时候,叫卖声能把天顶掀翻。
今儿个静了。
那不是没人,是没人敢出声。
几万双眼睛盯着长街尽头。
“哒、哒、哒。”
马蹄铁叩在冻硬的青石板上。
朱五骑着马走在最前头。
他没戴帽子,发髻乱了,脸上那道还没干的血印子从额角蜿蜒到下巴。
他没看路两边的铺面,也没看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
那双充血的眼珠子只盯着一个方向——应天府衙。
身后的队伍拉得很长。
没有吹吹打打,只有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动静,那种木头受力过大发出的“吱呀”声,听着牙酸。
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正要把草把子往回扛。
猛地,他手一哆嗦。
“啪嗒。”
整个草把子掉进烂泥水里,红艳艳的山楂裹一层黑泥。
老汉顾不上捡,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到极致,死死盯着朱五马鞍旁边挂着的东西。
几串人头。
不是刚砍下来的那种鲜活劲儿,血已经在寒风里冻住,成了黑紫色的冰凌子,挂在断颈处。
随着马背颠簸,那几颗脑袋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的眼睛还睁着,灰扑扑的瞳孔映着南京城灰扑扑的天。
“那是……赵家的管事?”
旁边绸缎庄的伙计正准备上门板,手里的木板子重重砸在脚背上。
他没觉得疼,指着朱五身后的马车,嘴唇白得没了血色。
“我看过那个瞎子……前儿个还在街上还要打人……这脑袋……这就搬家了?”
第一辆大车过来。
人群往后缩了一圈。
车上是个铁笼子。
笼子里没关牲口,关着十几个女人。
大冷的天,她们身上没几块布,就披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有的甚至还露着大腿,上面全是青紫色的淤痕和鞭伤。
她们也不躲,就那么呆滞地挤在笼子角。
有个疯女人怀里死死抱着一团破布裹着的东西——那是一只死老鼠,尾巴上还扎个草绳结。
她一边摇晃着那死物,一边咧着嘴冲着路边惊恐的人群笑。
“乖乖睡……不哭……赵管家不打……不打……”
这笑声在死寂的长街上飘荡。
而这样子的车辆却是有十几辆!
“那是人?”人群里,不知是谁颤着声问一句。
这一声,把那个名为“恐惧”的口子给撕开。
“作孽啊!那是人啊!那是好人家的闺女啊!”
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起来。
她看见笼子里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丫头,孩子缩在宽大的官衣里,露在外面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烫伤。
“这是遭了什么罪啊……也是爹生娘养的肉,咋就被人祸害成这样了!”
“那车辕上有字!是赵家的!”
有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指着车身,
“赵氏商行……这是赵员外家的私车!这是……这是在赵家别院里干的?”
议论声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
朱五没理会这些声音。
他甚至没回头。
他只是勒了勒缰绳,让那匹驮着尸体的马跟紧点。
最后那匹马,没骑人。
马背上驮着一具被飞鱼服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
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
那双脚光着,满是老茧和冻疮,脚指甲盖翻起,暗红色的血痂糊满了脚背。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掀开裹尸布的一角。
露出一张惨白、年轻的脸。
还有那双到死都没闭上的眼睛。
“那是……三妹?”
人群角落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象是被雷劈。
他手里的拨浪鼓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到路中间,那一脚泥水溅满裤腿。
“是三妹!真是马三妹啊!”
货郎疯似的要去抓那双脚,“前天……就前天她还在我这买针线,说要给她爹补那件破袄子……怎么这就……这就没了?”
他的手刚伸出去。
一根马鞭横过来。
朱五没打人,只是拦住那只全是泥垢的手。
“别碰。”
朱五的声音哑得厉害,“她爱干净。别弄脏了她。”
货郎愣住了。
他看着那具尸体,又看了看前面车上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突然跪在雪地里,把头磕得咚咚响。
“没天理了啊!这就是衙门说的招工?这就是赵家说的抵债?”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啊!这是要把咱们穷人的命不当命啊!”
哭声是有传染力的。
尤其是这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哭声。
周围的老百姓,谁家里没个闺女?
谁家里没个受气的时候?
看着那车上的惨状,看着那一个个曾经鲜活如今却成鬼的人,一股子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恐惧散了。
恨意上来了。
“这就是西山挖煤的流民被抓走的那些女眷?”
“我那天看着的!衙役拿着锁链,像拖狗一样拖走的!说是赵家也是依律办事!”
“依律?依哪家的律?依律能把人关笼子里?依律能把好好的大闺女给折磨死?”
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壮汉红着眼。
“这哪里是官府!这分明是吃人的阎王殿!”
“走!跟着去看看!”
“对!去看看!看他们要把这些闺女拉哪去!看这应天府给不给说法!”
“我不信这世上没王法了!走!”
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群,变了。
那股子事不关己的疏离感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杀人的悲愤。
卖菜的扔了菜筐,挑担的扔了扁担,就连那些本来要在茶馆里听说书的闲汉,也一个个沉着脸走出来,手里攥着茶碗或者板凳。
队伍越来越长。
起初只是几十个锦衣卫。
后来是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
半个南京城的百姓,象是一条沉默且愤怒的黑龙,跟在那几辆装着罪恶和冤魂的马车后面,浩浩荡荡地压向应天府衙。
而在人群的最外围。
一个小个子乞丐钻出来。
他没穿鞋,脚冻得发紫。
他看清了马三妹那张脸,眼泪唰地一下就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白印子。
他没哭出声。
他死死咬着手背,把手背咬出血,把哭声咽回肚子里。
转身。
跑。
疯了一样往城外跑。
脚板被雪里的石子割破了也不停,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点,再跑快点!
去西山!
告诉马大叔!
三妹姐……让人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