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这个点,巷子口那些泼皮早就出来骂街了,还有倒泔水的、卖臭豆腐的,那动静能吵破天。
可今儿个,巷子就象是死了。
板门紧闭,只有风钻进破窗户发出的那种呜呜声。
“叔……”二狗也不笑了,缩了缩脖子,“咋连条野狗都没有?”
老马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突然发力,跑着冲进通往破庙的烂泥巷子。
还没进门,一股子怪味儿就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煤烟味。
那是东西烧焦了,混着烂泥坑里的臭味,还有一股子怎么都散不掉的土腥气。
“三妹!”
老马大喊起来。
没人应。
那两扇原本就不结实的庙门,现在只有半扇挂在框子上晃悠。
老马冲得太猛,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壳子上。
他顾不上膝盖疼不疼,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却摸一手的黑泥水。
他抬起头。
轰的一声。
老马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庙顶倒是还在,可底下全空了。
地上全是黑冰,那几个昨天大伙儿还当祖宗供着、怕磕了怕碰了的铁皮炉子,这会儿全成了废铁。
有的被踩扁了,有的被砸得稀巴烂,还有一个被人用刀劈开了,里头的蜂窝煤滚出来,被水泡成了一滩滩黑色的烂泥浆。
“娘!!!”
身后传来二狗凄厉的惨叫。
那小子扑在墙角的一个草垛子上。
草垛被人挑散了,里头那床破得发黑的棉絮被人撕成了布条子,烂棉花扬得到处都是。
没人。
那么大个庙,百十口子老弱妇孺。
全没了。
老马跪在地上,他茫然地转着脑袋,东看一眼,西看一眼。
最后,他的眼珠子定在一滩黑印子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那是个馒头。
白面的。
现在成了一块黑饼,死死嵌在冻硬的泥地里。
上头有一个在那黑白分明的官靴印子,那花纹清楚得很。
旁边还有半个被踩进泥里的杂面饼子,那是三妹舍不得吃留下的。
老马费劲地把那个脏馒头从冰里抠出来。
“叔……”
极小的一声动静。
供桌底下的老鼠洞旁边,一堆烂木头动一下。
老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发疯一样扒开那堆木头。
是个光腚的孩子。
刘大娘那三岁的小孙子。
娃身上的旧袄子没了,人冻得发青,缩成比猫还小的一团。
他怀里死死抱着半块还没凉透的煤渣,那是这破庙里唯一的最后一点热乎气。
“娃!说话!”老马一把扯开自己的羊皮袄,把孩子裹进带着体温的怀里,“人呢?你三妹姐呢?啊?!”
孩子大概是哭哑了,张着嘴,嗓子里只能发出那种破风箱似的呼哧声。
他伸出那根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小手指头,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衙门的方向。
“官……大官……”
“打……奶奶腿断了……”
“三妹姐……那个胖子说……细皮嫩肉……装麻袋……”
孩子打了个寒颤,哇地一声哭出来:“送去……秦淮河……接客……”
轰!
老马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在京城混了半辈子,秦淮河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销金窟,也是女人的阎王殿。
进了那种脏地方,三妹那种比驴还倔的性子,除了死,没第二条路。
“啊!!!”
二狗疯一样把怀里的花布撕了个粉碎。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二狗拿头撞着墙,撞得砰砰响,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俺们有钱了!俺们不偷不抢!俺就是想给俺娘治个腿!为什么连活路都不给啊!”
这时候,破庙门口黑压压地堵满人。
那几百个赶回来的汉子,全都愣在原地。
看着这一地的狼借,看着那被踩烂的馒头,看着那个冻得发青的孩子。
没人说话。
他们手里的肉、怀里的布、兜里的银子,前一刻还是好日子的盼头,这一刻,成了大耳刮子,狠狠抽在他们脸上。
你拼了命干活,你想活得象个人。
可人家根本不拿你当人。
人家那是把你当臭虫,踩死你之前,还得嫌你的血脏了鞋底子。
老马没哭。
他把怀里的孩子裹紧,放在最避风的墙角,又把自己那件破袄脱下来,盖在孩子身上。
他就穿着个单衣,站在风口里。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脏馒头。
那是白面啊。
他张开嘴,一口咬下去。
咯吱。
牙齿咬在煤渣和冰碴子上,那声音听得人牙酸。
老马象是感觉不到疼,也不嫌脏。
他嚼得很用力,腮帮子鼓得高高的,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象是要炸开。
他硬生生把那口带着泥腥味、带着血腥味的东西咽进肚子里。
“马叔……”二狗满脸是血,手里提着根断木棍,
“咱去衙门!我就不信没王法了!跟他们拼了!我去换我娘出来!”
“我也去!大不了就是个死!”
“我就这一条烂命,谁动我闺女我就咬死谁!”
一群汉子红了眼,象是疯狗一样就要往外冲。
“站住。”
老马咽下最后一口馒头。
“去衙门?”
老马脸上没表情,那双平日里浑浊发黄的老眼,这会儿全是红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二狗。
“衙门那是讲理的地方吗?”
“人家有刀,有枪,有高墙。咱们手里有啥?木棍子?”
“咱们现在去,那就是流寇攻城。人家正愁没借口呢,正好把咱们全剁了,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当球踢。”
“那咋办!”二狗
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三妹姐还在他们手里啊!那是窑子啊叔!去晚了人就毁了!”
老马伸手进怀里。
他掏出那个红布包。
布包散开了,露出那个亮闪闪的银镯子。
在这满地的黑泥和破败里,这银子亮得刺眼,亮得让人心疼。
“咱们是贱命。”
老马死死攥着那个镯子,“死了也就死了,就象路边的野狗,冻死也没人多看一眼。”
“咱们没本事,咱们斗不过官。”
“可这镯子是哪来的?这馒头是哪来的?”
他举起那个镯子。
“是西山那位爷给的。”
“这世道,没人拿咱们当人,只有那位小爷,给咱们饭吃,给咱们火烤,给咱们银子买镯子。”
“衙门抓了咱们的人,砸了咱们的窝。”
“那是衙门!”
“咱们这群臭苦力,谁能压得住衙门?”
老马猛地转头,看向西山的方向。
“只有那位爷!”
“除了他,没人能从那帮官老爷嘴里把人抠出来!除了他,没人管咱们死活!”
人群里的躁动停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老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外那座黑乎乎的大山。
那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啊。
去衙门是送死。
只有去找那个给他们煤烧的人。
他是皇长孙,他是天。
虽然咱们不配见天,但咱们是在给他干活啊!
“兄弟们。”
老马把银镯子重新揣回怀里,贴着心口放着。
他弯下腰,从那一地狼借里,捡起一片锋利的铁皮炉子碎片。
“咱不回西山干活了。”
“咱们这就去找殿下。”
“带着这烂炉子,带着这脏馒头,带着这没家回的烂命。”
“咱们去跪在殿下跟前磕头。”老马咬着牙,“求殿下救命!求殿下给咱们做主!”
“哪怕是把命卖给他一辈子,哪怕是让我现在就死,只要能把人救回来!”
“走!”
没有什么誓师大会,没有什么激昂的口号。
这就是一群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狗。
几十个汉子,还有后面陆陆续续赶来的几百人。
他们沉默地弯腰。
捡起地上的破棉絮,捡起砸烂的铁皮,捡起亲人留下的一只鞋、半个发卡、小半个发硬的窝头。
队伍走出了破庙。
风雪更大了,象是老天爷都要把这帮人埋了。
但这群人象是感觉不到疼。
他们没有往回走,也没有往衙门那条死路去。
他们转头,逆着风,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不象是一群逃难的流民。
象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去索命的恶鬼。
……
应天府衙后宅,暖阁。
吴良仁趴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两个俏丽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嘶……轻点!没吃饭啊!”吴良仁骂一句,反手在丫鬟屁股上狠狠掐一把。
师爷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上好的龙井。
“老爷,事情办妥了。”
“赵那边传话来,该送走的都送走了,该关的都关了。”
师爷吹了吹茶叶沫子,
“那帮泥腿子回去一看,嘿,家都没了,这会儿估计正哭天抹泪,吓破了胆呢。”
“哼。”
吴良仁哼笑一声,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全是得意。
“跟本官斗?那个皇长孙还是太嫩。”
“他以为给那帮穷鬼几口饭吃,人家就能把命卖给他?那是没捏住他们的七寸。”
吴良仁张嘴接过丫鬟递来的蜜饯,嚼得津津有味。
“这人啊,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也有软肋。”
“老婆孩子都在我手里,我就不信西山那个煤场还能开得下去。”
“等着吧。”吴良仁眯起眼,“不出半天,那帮流民就得跪在衙门门口求我放人。到时候……”
他冷笑一声。
“本官还要治他个‘纵容流民,扰乱治安’的罪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西山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