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土地庙,四面漏风。
往年这时候,这就是个死人坑,谁进来谁冻硬。
可今晚不一样,破庙里头暖烘烘的,那股子热气顺着破窗棂子往外冒。
庙中间,五个铁皮炉子烧得正旺。
这是西山那边挑出来的次品,铁皮有些瘪,但不眈误用。
蜂窝煤填进去,风门一拉,蓝幽幽的火苗子直往上窜,映得周围百十张脸红扑扑的。
“滋啦。”
马三妹把最后一片馒头贴在炉壁上。
这馒头是老马让人捎回来的,也是从西山带的。
虽然压得有点实,但那是白面。
焦香味飘出来,旁边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直吞口水,但没人敢伸手抢。
这几日,大家伙儿都晓得规矩——这煤,这炉子,这粮食,都是那位小爷给的,谁要是坏了规矩,那是断大伙儿的活路。
“三妹姐,这煤真能烧一宿?”
旁边,瘸腿的刘大娘怀里抱着个三岁的娃,那娃脸上生了冻疮,正往炉子边凑。
“能。”
马三妹用火钳子夹起一块新煤,熟练地换下去,
“我爹说了,殿下弄出来的这东西,就是专门给咱们穷人续命的。一块煤,一文钱,暖和两个时辰。”
“一文钱……”刘大娘眼圈红了,“菩萨啊。往年冬天,这就是要拿命去扛。今儿个,咱们算是活过来了。”
庙里的气氛松快了不少。
没人说话,大家就是围着火,贪婪地吸着那股子热气。
有了火,身上就不抖了;
有了火,这漫漫长夜就不象是鬼门关了。
马三妹看着火光,心里盘算着。
爹在西山拼命,一个月能挣五两银子。
等开了春,就在城南租个小院,不用多大,不漏雨就行……
“嘭!”
庙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刺骨的冷风裹着雪花,呜咽着灌进来,那几点刚聚起来的暖意,瞬间就被吹散。
“谁!”马三妹猛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火钳子。
门口黑压压一片人。
几十个穿着公服的差役堵在那,手里提着水火棍,腰里的铁尺碰得哗啦响。
当头的一个捕头,满脸横肉,还没进门先啐了一口浓痰。
“真他娘的暖和。”
捕头晃着膀子走进来,也不看人,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先盯着地上的炉子,又盯着炉壁上贴着的馒头片。
“呦,吃得挺好啊。”捕头抬起那双厚底官靴,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哗啦!
他一脚踢翻了最近的一个炉子。
通红的煤块滚出来,滚在潮湿的烂泥地上,滋滋冒着黑烟。铁皮炉子被踢变了形,里面的开水泼了一地。
“啊!!”
离得近的刘大娘惨叫一声,滚烫的开水溅在她腿上,也溅在她怀里的孩子脸上。
“我的娃!!”刘大娘疯了一样去护孩子。
“吵死了。”
捕头皱眉,反手一棍子抽在刘大娘背上。
这一棍子没留力,枯瘦的老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趴在泥水里,怀里的孩子吓得没了声,张大嘴却哭不出来。
庙里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觉得这世道有奔头的流民们,这会儿全哆嗦着缩成一团。
“你们干什么!”
马三妹冲上去,扶起刘大娘,回头死死盯着捕头,
“这里是流民避雪的地方!我们没犯法!这煤是西山买的,这炉子是殿下给的!你们凭什么打人!”
“殿下?”
捕头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沾了泥的馒头片,那是马三妹刚才小心翼翼烤好的。
他把馒头片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了两下,直到碾成一团黑乎乎的烂泥。
“小娘皮,拿皇长孙压我?”
捕头走近两步,满嘴的大蒜味喷在马三妹脸上,“皇长孙管得了天上的神仙,管得着地上的老鼠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往空中一抖。
“应天府严令!清理流窜匪患!凡是没有京师户籍、没有路引的,一律按流寇论处!”
捕头环视一周。
“这炉子,私藏易燃物,意图纵火,砸了!”
“这煤,来路不明,没收!”
“人,统统带走!”
一声令下,身后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这不是抓人,这是拆家。
“砰!砰!砰!”
剩下的几个炉子接连被踹翻,那些刚刚给了一百多人活命希望的火光,被一只只官靴踩灭。
滚烫的煤球被踢得四处乱滚,烫得人哇哇乱叫。
“跟他们拼了!”
几个半大小子红了眼,想往上冲。
“啪!”
一根水火棍横扫过去,直接打断了领头少年的小腿。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庙里格外刺耳。
“拖出去!”
捕头冷冷地看着,“谁敢动,就地打死。”
差役们拿着麻绳,不管是七十岁的老太,还是刚会走的孩子,一律把手反剪,串成一串。
哭喊声、求饶声各种声音响起。
马三妹被人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泥地。
她看见那个刚才还喊着要吃肉的小丫头,被人拎着后脖领子提起来。
“放开她!她才三岁!”马三妹拼命挣扎,张嘴咬在那只按着她的手上。
“啊!”差役吃痛,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马三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嘴里全是血腥味。
这时候,门外晃悠悠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着绸缎棉袍,外头罩着貂皮坎肩,脚上踩着鹿皮靴子。
正是赵氏炭行的管家。
他嫌弃地用手帕捂着鼻子,跨过地上的脏水,那双三角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
“赵管家,您受累。”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捕头,这会儿腰弯得象只虾米,“都在这儿了,您掌掌眼?”
赵管家没理他,径直走到那群被捆住的女人堆里。
他用手里的小扇子挑起马三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虽然脸上沾了灰,嘴角带着血,但这丫头眉眼倔强,身段也是常年干活练出来的,结实。
“这个不错。”
赵管家点点头,“这皮肤细,养两个月能接客。”
他又指了指后面几个稍微年轻点的姑娘,甚至指了指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
“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赵管家语气随意,象是在菜市场挑白菜,“这几个单独装车。剩下的老弱病残,扔大牢里去。”
马三妹猛地瞪大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一刻,她懂了。
这就不是什么抓流寇。
这是那帮卖炭的黑心商,要绝了她们的户!
“你们这是贩人!是大明律法不允许的!”
马三妹嘶吼着,声音沙哑,
“我爹在给殿下干活!我要见殿下!我要见官!”
“啪。”
赵管家那把扇子轻轻拍在马三妹脸上。
“见官?我就是官的朋友。”
赵管家笑眯眯地凑近,
“至于你爹?放心,等他在西山知道你进了窑子,他会哭着求着来给我磕头的。”
“带走!”
几个家丁模样的大汉冲进来,也不用绳子,直接拿黑布袋往那几个年轻姑娘头上一套,扛起来就往外走。
“放开我!爹!救命啊爹!”
“娘!娘!”
那个三岁的孩子被扔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母亲被装进麻袋。
破庙空了。
地上一片狼借。
被打翻的铁皮炉子还在冒着最后一丝热气,那些蜂窝煤被雪水泡烂,成了黑乎乎的泥浆。
赵管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地狼借,尤其是那被踩碎的馒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随手丢给捕头。
“活儿干得利索。”
赵得柱这管家紧了紧身上的貂皮,跨出门坎,外头的雪还在下。
“一文钱的煤?穷鬼也配用热乎东西?”
他踩着松软的雪地,走向停在路口的暖轿。
“告诉老爷,这批货成色不错,能抵不少债。至于西山那边……哼,我看那个皇长孙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风雪更大了。
掩盖了地上的血迹,也掩盖了那一串串被拖拽的痕迹。
只有那个瘪掉的铁皮炉子孤零零地躺在庙中央,象一只被挖了心的死物,对着破败的屋顶,无声地控诉。
但这夜还没完。
同样的戏码,正在城南几十个破庙、窝棚里同时上演。
……
次日清晨,西山。
从西山通往南京城的官道上,雪已经被踩成烂泥汤子。
三千矿工虽然没全回,但这第一批手里拿着银子的百十号汉子,跑得却比兔子还快。
鞋底子都磨薄了,还有人跑丢了鞋,光着一只脚踩在雪水里,也不觉得寒碜。
怀里那二两碎银子,热得烫心窝子。
二狗一边跑,一边拿袖口去蹭脸上的汗,嘴咧到耳根子:
“叔!俺算计好了,俺娘那是老寒腿,这回回去先给她扯几尺厚棉布,再买二斤最好的烟丝,那玩意儿止疼!”
老马没接茬。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那里头除了银子,还揣着块殿下赏的杂面糖饼。
昨晚他就在琢磨。
三妹那丫头还没戴过首饰。
二两银子,足够去城南那个挑担子的货郎那儿,买根掺了银丝的红头绳,再买个带响儿的银镯子。
虽说是空心的,但那是银子啊。
要是戴上了,那丫头指不定得多俊。
“叔?咋不说话?”二狗回头看他。
老马喘着粗气,脚下没停:
“留着力气赶路。进了城,先去割肉。去晚了,那帮屠户就把肥膘都剔给大户人家了,剩下的全是瘦肉,不香。”
“对!要肥的!一咬流油那种!”
一群汉子吼着,笑着,那股子热乎劲儿。
只要手里有钱,这世道看着都顺眼了不少。
可进了城南地界,那股子热乎劲儿就被浇灭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