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鞭声刚落下,百官们便缩着脖子往外涌。
没人再有闲心寒喧,也没人约着去秦淮河听曲儿,所有人都闷着头赶路,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撵着。
户部尚书杨靖追上前面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大人。”杨靖声音压得极低,“今儿这朝堂上的风向,不对劲。”
詹徽双手拢在袖筒里,脸色比这阴沉的天色还难看。
他没回头,只是放慢些脚步。
“你也看出来了?”詹徽声音发冷,“咱们这位皇长孙,不是回来当储君的。他是回来讨债的。”
杨靖左右看了看,见锦衣卫的校尉离得远,才恨恨地吐出一口浊气。
“西山那三千流民,那是流民吗?那就是一群等着吃人的狼!吴良仁脸都被打肿了,皇爷居然只字不提惩处,反而让咱们查帐。”
杨靖牙齿咬得咯咯响,
“还有那什么一文钱的煤……詹大人,这要是真让他做成了,咱们户部的脸往哪搁?朝廷的法度往哪搁?”
“做成?”
詹徽停下脚步,冷笑一声,
“西山全是石头渣子,我也不是没见过那所谓的石炭,烟大熏人,还有毒。拿那种东西给百姓烧,我看他是嫌应天府的死人不够多。”
“那您的意思是……”
“看着吧。”
“不出三天,那帮流民发不出工钱,不用咱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把西山掀了。治国理政靠的是银子和粮食,不是靠一股子狠劲儿。”
两顶暖轿停在宫门外。
詹徽钻进轿子前,回头看一眼杨靖,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老谋深算的阴冷。
“还有,城南那几个炭行的掌柜都不是吃素的。断人财路,可是要见血的。”
……
城南,夫子庙大街。
往日里最热闹的地界,今日却显得有些拥堵。
街口支起了一个巨大的油布棚子。
棚子底下不卖字画,不卖古董,就堆着一座座黑乎乎的小山。
全是些圆滚滚、上面戳着十几个窟窿眼的黑煤球。
“这啥玩意儿?看着跟马蜂窝似的。”
“嘘,小点声!没看在那站岗的是谁?那可是锦衣卫!”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对着棚子指指点点,却没人敢掏钱。
朱五坐在板凳上,手里那碗热茶已经没了热气。
他看着周围那些充满怀疑的脸,手心全是汗,但他脸上绷着劲儿,不敢露怯。
“哥……”朱七蹲在旁边,拿着蒲扇拼命扇着一个小铁皮炉子,
“这……这能行吗?一文钱一斤,这连运费都不够吧?”
“闭上你的嘴。”朱五一脚踢在弟弟屁股上,“殿下说是宝贝,那就是宝贝!把火升旺点!”
炉膛里,红光隐隐透出来。
朱五站起身,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吼开。
“都来看一看!西山蜂窝煤!皇长孙殿下体恤百姓,特供过冬神煤!一文钱一斤!无烟无味,一块能烧半个时辰!”
这一嗓子,把嘈杂的人群震静了一瞬。
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一文钱?骗鬼呢吧!”
“就是,现在的黑炭都涨到三十文了,你这泥巴捏的球敢说能烧火?”
人群中钻出一个老头。
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手里的竹篮子空荡荡的,胡子上挂着白霜。
老儒生哆嗦着走到摊子前。
“小哥。”老儒生声音嘶哑,“你莫要拿老朽寻开心。若是这东西真能烧,老朽……老朽给你磕头都行。”
他家里五口人,挤在城隍庙旁边的破屋里。
昨夜里小孙子冻得发高烧,家里最后的两斤炭烧完了。
今儿出来,他本想把棺材本拿出来买点炭,可跑遍了城南,那帮炭行掌柜异口同声——三十文,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那是让他全家去死啊。
朱五看着老头那双绝望的手,心里一酸。
他没废话,直接拎起一个装满凉水的大铁壶,往那铁皮炉子上一坐。
“老爷子,看好了。”
朱七配合默契,用铁钳子夹起一块通红的煤球换进炉子,再压上一块新的,风门一拉。
滋——!
那是火焰舔舐煤块的声音。
没有浓烟,没有呛人的硫磺味。
只有铁皮炉壁迅速变红,周围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
仅仅过了片刻。
咕噜噜。
铁壶盖子跳动起来。
白色的水汽顶开壶盖,冲上半空,发出一声尖锐又欢快的鸣响。
水开了。
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直接驱散了老儒生脸上的寒霜。
老儒生愣住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愣住了。
热的。
真的热。
这股热气不是虚的,是实实在在能救命的东西。
“一……一文钱?”老儒生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甚至敢去摸那滚烫的炉壁,“真只要一文钱?”
“每户限购五十斤。”朱五指了指旁边的木牌,
“这炉子若是买一百斤煤,半价给您!一共一百五十文!”
哐当。
竹篮子掉在地上。
老儒生发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
有的铜板上还带着体温,甚至带着一点没擦干的血迹——那是他刚刚当掉亡妻簪子换来的。
“给我!都给我!”老儒生把钱往朱五手里塞,“殿下……殿下这是给活路啊!这是救命啊!”
“我也要!我有钱!”
“别挤!我是先来的!”
“让开!我家婆娘快冻死了!”
原本看戏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无数只手伸进棚子,无数双通红的眼睛盯着那堆黑煤球。
那场面比施粥还要疯狂,还要惨烈。
朱五一边收钱一边喊:“排队!都排队!西山的兄弟们正挖着呢,管够!殿下说了,只要他在,这火就灭不了!”
人群外围。
几个穿着绸缎短打的伙计面如死灰。
他们是城南那几家大炭行的眼线。
“完了……”一个伙计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炉子,“这东西一出来,掌柜库房里囤的那些炭,全得烂手里。”
“快回去报信!”计转身就跑,
“告诉大掌柜,天塌了!那个皇长孙不讲规矩,他这是要砸了所有人的饭碗!”
……
街角茶楼,二层雅间。
窗户开着一条缝。
锦衣卫指挥使蒋??站在窗后,看着楼下那近乎暴动的买煤人群。
“大人。”身后的百户低声问,“人太多了,怕是要出乱子。咱们要不要下去维持一下?”
“乱?”
蒋??看着那个抱着炉子、跪在雪地里冲着皇宫方向磕头的老儒生。
“这不叫乱。这叫民心。”
蒋??转过身,把铁核桃揣进怀里。
“文官们总以为靠两篇文章、几句圣人教悔就能治天下。可咱们这位殿下不一样。他抓的是肚子,是火,是人的求生欲。”
“走,进宫复命。”蒋??整了整飞鱼服的下摆,
“把这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皇爷。今晚皇爷能多吃两碗饭。”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风雪。
“告诉下面的弟兄,把刀磨快点。那帮炭商不会坐以待毙的。这南京城的血,才刚开始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