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师爷见这帮泥腿子没动静,更是来了劲。
“都聋了?衙役!给本大爷砸!先砸锅!”
十几个衙役拎着棍子冲上来,直奔那几口还冒着热气的大锅。
那里头,还有刚才没盛完的半锅肉汤,还有沉在底下的碎肉。
“咣当!”
一只穿着官靴的脚狠狠踹在大铁锅上。
铁锅翻了。
浓白的肉汤泼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混进黑色的煤渣烂泥里,变成脏水。
那几块肥肉滚落出来,被一只大脚踩在下面,碾进泥里。
老马盯着那块被踩烂的肉。
那一脚不是踹在锅上。
是踹在他肚子上,踹在他闺女的命上,踹在他刚刚燃起的那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上。
“我的肉……”
人群里有人嚎一声。
“那是俺娘的救命饭啊!!”
这声音凄厉。
老马脑子里的那根弦,崩断了。
去他娘的官老爷。
去他娘的律例。
老子只想吃口饱饭!
“那是老子的饭!!”
老马站起来,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他一把抄起地上的大铁锤,那玩意儿足足几十斤,此刻在他手里轻得象根稻草。
“谁砸我的饭碗,我杀谁全家!!”
老马吼出来了。
这一嗓子,带着血腥气,引爆了三千个人的火药桶。
“跟他们拼了!”
“不让人活了!杀啊!”
三千个刚刚吃一顿饱饭、有了力气的汉子。
他们没有刀,但他们有铁锹,有镐头,有烧得滚烫的柴火棍。
那三百个衙役平时欺负个摆摊的老头还行,哪见过这种阵势?
对面黑压压的一片,那是三千头饿急了眼的野兽!
“拦住!快拦住!”师爷吓得往后缩。
晚了。
老马冲在最前面,他甚至没用锤子砸人,直接扑上去,一把抱住那个踹锅衙役的大腿,张嘴就咬。
“啊——!!”衙役惨叫。
紧接着,无数只满是黑煤灰的大脚踩过来。
吴良仁还站在轿子边上摆谱,下一秒,他就看见那黑色的洪流冲垮他的衙役防线,直奔他而来。
“反了!造反了!”吴良仁手抖得指不住人,
“快!保护本官!把这群反贼杀光!”
杀光?
那些衙役看见红着眼冲过来的矿工,裤裆当时就湿了,丢下水火棍,转头就跑。
吴良仁还没来及钻回轿子,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抓住他的领子。
“官你娘个腿!”
一个满脸横肉的矿工把他拽出来。
“我是朝廷命官!我是三品……”
“啪!”
矿工根本不听他废话,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这一下结结实实,吴良仁的官帽飞,半边脸肿起老高。
“俺全家都死绝了,就剩这一条命!”矿工咧着嘴,牙上全是黑灰,“你诛俺九族?你去阎王爷那诛吧!”
“大家伙儿来啊!请这狗官吃煤!”
不知道是谁喊一嗓子,几十只手伸了过来。
有的抓着湿煤渣,有的抓着烂泥,一股脑往吴良仁嘴里塞。
“呜……呜呜!”
那平日里只吃山珍海味的嘴,此刻被塞满了苦涩的煤渣子。
那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被无数只黑手摸得漆黑一片。
远处的山坡上。
雨还在下。
蓝玉站在树底下,看着下面的乱象。
“乖乖……”蓝玉咂咂嘴,“殿下,这帮泥腿子疯起来,比老子的亲兵还狠。”
朱雄英一身黑衣,站在雨里,身后没有打伞。
“舅姥爷,这不叫疯。”
朱雄英掸了掸袖子上的水珠,“这就叫民意。”
“文官们总觉得手里握着笔杆子,写两篇文章就能定生死。他们忘了,这世上最大的道理,是肚子。”
“把人逼得没饭吃,人就是兽。”
朱雄英看着下面已经被踩进泥里的吴良仁。
“差不多了。再打下去,这老东西就要咽气了。”
“该咱们去收这一网鱼了。”
山坳里乱成了一锅粥。
吴良仁这辈子没遭过这种罪。
他趴在煤堆里,嘴里全是沙子和煤渣,想吐吐不出来,想喊喊不出来。
那些衙役早跑没影了,剩下几个胆小的缩在角落里抱头鼠窜。
“住手!”
四周的树林里,刷刷刷冒出一片绣春刀的寒光。
锦衣卫。
朱五带着人冲进人群,刀鞘也不拔,直接用刀鞘往那些还要动手的矿工身上招呼,把纠缠在一起的人强行分开。
“锦衣卫办事!统统退后!”
矿工们不怕官差,但怕这些给他们发银子的“恩人”。
看到朱五,人群里的火气稍微降了降,那个按着吴良仁的壮汉也松了手,啐了一口唾沫,退到一边。
人群分开一条道。
老马大口喘着气,手里的锤子还在滴水。
他看见那个年轻的贵人走过来。
朱雄英没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流民,径直走到趴在地上的吴良仁面前。
吴良仁此时就是个泥猴,只有那身破破烂烂的官袍依稀能辨认出颜色。
他听见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那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费力地睁开。
“救……救命……”吴良仁嘴里漏着风,“反……反了……”
朱雄英停下脚步。
“哟,这不是吴府尹吗?”
朱雄英语气里带着“惊讶”。
“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怎么体察到泥坑里去了?”
吴良仁终于看清了来人,那是皇长孙!
“殿下!”吴良仁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
“殿下救命!这帮刁民……这帮反贼……他们殴打朝廷命官!这是谋逆!谋逆啊!”
“请殿下下令,把他们统统杀光!杀光!”
他嘶吼着,声音里全是怨毒。
周围的矿工们听到“杀光”这两个字,刚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了起来,有人握紧了铁锹。
朱雄英蹲下身子。
“吴大人,你这顶大帽子扣得可真顺手。”
朱雄英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说他们谋逆?”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衣衫褴缕、瘦骨嶙峋的汉子。
“本宫看到的是,本宫花钱雇人干活,给钱给粮,大家吃着饭,唱着歌,日子过得好好的。”
“是你。”
朱雄英手里的折扇合上,那一声脆响让吴良仁抖一下。
“你带着几百个打手,冲上来就砸人家的锅,掀人家的碗,还要断了这几千人的活路。”
“吴大人,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民以食为天’这几个字,你不认识?”
“你砸了他们的天,他们为了活命推你两下,怎么就成谋逆了?”
吴良仁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皇长孙:“殿下!这……这可是私开矿山!这是违反法度……”
“这里没有法度。”
朱雄英站起身,打断了他。
雨水打在他的侧脸上,冷硬如铁。
“在这里,谁给饭吃,谁就是爹。谁砸饭碗,谁就是仇人。”
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烂肉,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刚刚赶来的朱五身上。
“来人。”
“在!”
“应天府尹吴良仁,不恤民情,擅闯皇家产业,无故毁坏百姓财物,激起民变,险些酿成大祸。”
朱雄英的声音拔高。
“把他给孤叉出去,扔回应天府衙门口!”
“顺便告诉杨靖,告诉那帮尚书大员。”
朱雄英回头,看了吴良仁最后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这笔帐,明天早朝,孤会拿着这几千人的血泪书,去奉天殿,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带走!”
“是!”
两个锦衣卫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还在惨叫的吴良仁,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往外拖。
老马站在最前面,看着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官像垃圾一样被扔出去。
他又看了看站在雨中那个单薄却挺拔的背影。
这一刻,他不懂什么朝廷争斗,不懂什么皇权。
他只知道,这个少年,保住了他的饭碗,保住了他闺女的药钱,还替他出了一口这辈子都不敢想的恶气。
“噗通。”
老马膝盖一软,跪在泥水里。
没有什么华丽的词,他只会这一句。
“殿下千岁!!”
这一声吼,带着哭腔,带着把这条烂命交出去的决绝。
哗啦啦。
象是风吹过麦浪,三千个汉子,齐刷刷地跪倒在黑色的煤海之中。
“殿下千岁!!”
这声音盖过了雨声,甚至盖过天边的雷声。
蓝玉站在坡上,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感觉头皮发麻。
他看着自己的外舅孙,咧嘴一笑。
“好小子。”
“这哪是烧煤啊,这是要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文官们的那些破规矩,怕是要被这把火给烧干净了。”
朱雄英听着身后的山呼海啸,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
白手帕迅速被染黑,和周围融为一体。
“走吧,舅姥爷。”
朱雄英头也不回地往马车走去,
“这出戏才唱了一半。明天早上,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