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雨还在下,夹着雪珠子,打在人脸上生疼。
泥地里全是脚印。
三千个流民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还有脚拔出烂泥坑时的吧唧声。
老马走在中间,右手死死捂着胸口。
那里的衣襟下头,硬邦邦的一块银子把皮肉硌得发红。
那是刚才那个锦衣卫大人给的,足足一两。
他每走几步,就要隔着衣服捏一下。
硬的。
还在。
只要银子在,这条烂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也值了。
“叔……”旁边凑过来个半大小子,脸上糊满了黑泥,“这都进了山沟沟了……官府是不是要把咱们骗进来埋了?”
老马脚下一顿,差点滑进泥坑里。
他扭头瞪那小子一眼:“闭上你的臭嘴。”
“我听说了……以前修皇陵的工匠,最后都得死。”那小子带着哭腔,“给五两银子,这就是买命钱啊。哪有干活给这么多钱的?”
周围几个汉子听见这话,步子明显慢了。
是啊。
这年头人命贱得不如草。
地主家雇个长工,一年也就给两石陈米
。这一个月五两,还给发一两安家费,除非是阎王爷招小鬼,否则哪有这等好事?
恐惧在人群里蔓延,队伍越走越慢。
“啪!”
一声鞭响。
朱五骑在马上,手里的马鞭抽在旁边的树干上,树皮炸裂。
“磨蹭什么!”朱五把刀拔出来半寸,寒光在雨里有些刺眼,“都没吃饭吗?翻过前面那个坡!”
被刀光一逼,流民们哪怕腿肚子转筋,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
老马咬着牙,拽了那小子一把。
翻过那道光秃秃的山梁。
所有人都停下了。
没有想象中的大坑,没有成排的弓箭手,也没有刽子手的大刀。
山坳平地上,几十口大铁锅架在那儿,底下的劈柴烧得正旺,火苗子窜起来老高。
锅盖掀开的时候,白茫茫的热气轰地一下冲出来。
那热气里裹着一股食物的味道。
肉。
是大块的肥猪肉,在锅里炖烂了,油脂化开,再撒上一把大葱大料,那种香味直往人鼻孔里钻,钻进肺里,勾得肠胃一阵痉孪。
“咕咚。”
老马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响。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吞咽声响成一片。
“到了。”
朱五跳下马,也不管满地的泥水,直接踩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看着下面这群人,这群原本死气沉沉的人。
“都给老子站好了!”
朱五吼一嗓子。
旁边的锦衣卫校尉冲上去,用刀鞘背把人群拍成了方阵。
老马拼命吸着气,那股肉香让他头晕目眩,腿比刚才还要软。
“这就是你们的第一顿饭。”
朱五指着那几十口大铁锅,又指了指旁边那一筐筐堆起来的东西。
那是馒头。
纯白面的馒头,一个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没掺一点发黑的麸皮,白得让人眼晕。
“排队!一人两个馒头,一碗肉汤!汤管够,馒头管够!吃完了再拿,谁也不准藏着掖着!”
负责打饭的伙夫也是锦衣卫扮的,一个个膀大腰圆,手里的大铁勺敲得铁桶邦邦响。
没人动。
三千号人僵在那儿。
太好了。
这顿饭太好了,好得让人心里发毛。
只有死囚临刑前,官府才会给顿酒肉,让人做个饱死鬼上路。
“叔……”那小子抓着老马的袖子,“断头饭……这就是断头饭吧?”
老马浑身都在抖。
他看着那个白面馒头,看着那漂着厚厚油花的肉汤。
死就死吧。
哪怕下一刻就要砍头,这顿饭也得吃进肚子里。做鬼也得是个饱鬼!
“吃!”
老马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红着眼珠子冲出去:“给我!我要吃!”
他扑到一个木桶前,双手伸得笔直。
伙夫没废话,大勺一挥。
“啪嗒。”
两个热腾腾的馒头落在老马满是黑泥的手里。
紧接着一个大海碗递过来,里头满满当当全是肉汤,还沉甸甸地压着两块指甲盖厚的肥肉。
烫手。
老马顾不上找地儿,也顾不上烫嘴,张开大嘴,对着那馒头狠狠咬了下去。
软糯,香甜。
这是精细面粉独有的味道。
“唔……”
老马根本舍不得嚼,硬生生往下咽,噎得眼泪直流,赶紧低头猛灌一口肉汤。
滚烫的油脂裹着肉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把五脏六腑都熨平。
“啊——!”
老马仰起头,发出一声狼嚎。
太香了!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有了第一个,人群彻底炸了。
“我也要!”
“别抢!给我!”
“我要吃肉!”
几千号人疯了一样涌向饭桶。
刚才还是待宰的鹌鹑,这会儿全变成了饿狼。
没有人说话。
山谷里只有疯狂的咀嚼声,喝汤的呼噜声,还有抢不到位置急得大哭的声音。
有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鼻涕眼泪混着馒头一起塞进嘴里。
有人吃太急吐了出来,又趴在地上,把那混着泥水的呕吐物抓起来重新塞回嘴里。
朱五站在石头上,手按着刀柄,看着这一幕。
即便是在锦衣卫见惯了生死,这场面也让他心里发堵。
这就是大明。
这就是天子脚下的百姓。
“大人。”旁边的副千户低声说,
“这也太糟践东西了。咱们弟兄平时也没这伙食啊,给这帮泥腿子吃这么好……”
“你懂个屁。”
朱五没回头,声音冷硬。
“你看他们的眼睛。”
副千户愣了一下,顺着看过去。
那些人吃饱了。
刚才那种麻木、躲闪、畏缩的神情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足,一种因为吃到了肉而产生的亢奋,还有一种……
要把这条命卖给给饭吃的人的狂热。
老马瘫坐在地上,肚皮鼓得老高。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哪怕撑得翻白眼也舍不得松手。
“行了!”
朱五把刀往石头上一磕。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让所有人都看向他。
流民们慌忙爬起来,有些人还把剩下的馒头往怀里塞。
“饱了吗?”朱五问。
“饱……饱了!”
“大点声!吃了殿下的肉,都没力气说话吗?”
“饱了!!!”
几千人的吼声在山谷里回响,震得树上的积水哗哗往下掉。
“吃饱了就该干活!”
朱五跳下石头,走到老马面前。
老马浑身绷紧。
是要砍头了吗?
“看见那边的大棚了吗?”朱五指着远处,
“那边全是煤渣子。你们的活儿,就是把煤渣捣碎了,掺上黄土,给老子压成一个个带眼的煤饼子!”
老马愣住。
所有人愣住。
“就……就这个?”老马结结巴巴,“不……不砍头?不用死?”
“死?”
朱五嗤笑一声,一脚踹在老马屁股上,
“想得美!殿下花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们吃肉吃白面,是让你们死的?那是让你们长力气干活的!”
“谁要是敢偷懒,谁要是把这身膘给老子干瘦了,那就是跟殿下的银子过不去!到时候不用老子动手,你们自己滚蛋!”
轰——
人群彻底沸腾。
不是断头饭?
真的只是干活?
只要砸煤块,就能一个月拿五两,还能天天吃肉?
“大人!”
老马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把那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噗通一声跪在朱五面前,脑袋磕在泥水里,砰砰作响。
“这活儿我能干!我能干死!谁要是敢偷懒,我老马把他皮扒了!”
老马抬起头,额头上全是血和泥,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烧着两团火。
“大人,只要不赶我走,这命就是您的!”
“我也干!”
“我有的是力气!”
“谁敢跟我抢活儿,我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