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雨又湿又冷,落在脸上生疼。
北镇抚司衙门后院,青石板缝隙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朱五站在廊下,低头盯着身上这件簇新的飞鱼服。
正六品百户,这身衣裳若是搁在半年前,他陈五就算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也换不来这上面的一根丝线。
如今,他姓朱。
“发什么愣?”
身后传来声音。
朱五脊背上的大筋崩紧,右手顺势搭上刀柄,绣春刀弹出半寸寒芒。
待看清来人,他手掌一翻,那截刀光被摁了回去,膝盖一软,单膝跪地。
“指挥使大人。”
蒋??披着黑斗篷,兜帽压得很低,手里捏着一叠黄纸。
“起来。”蒋??把黄纸拍在朱五胸口,“殿下记得你。上次救驾,殿下说你是个福将。这回给你个肥差。”
朱五没敢起身,双手捧过那叠纸。
借着昏暗的天光,最上面那行黑字扎进眼睛里。
招工。
地点:西山蓝家庄。
工钱:每月纹银五两,包一日两餐,顿顿见荤。
朱五嗓子眼发干:“大人,这上面写错了?五两?”
大明朝正七品的知县大老爷,一年俸禄折腾下来也就几十两。
招个挖煤的苦力,一个月五两?
这价钱能买两条人命了。
“没写错。”蒋??看着外头的雨幕,
“殿下说了,文官不是骂他抢煤吗?他就要让全天下看看,跟着谁才有饭吃。这叫千金买马骨。”
蒋??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
“你去办。就在外城那几片流民窝棚招。只要身强力壮的,只要听话的。记住了,要够三千人,明天一早必须拉到西山。”
“属下明白。”朱五把那叠告示塞进怀里,“属下这就去。”
……
聚宝门外,乱坟岗子边上。
这里搭着成片的窝棚,烂泥地里混杂着发霉的稻草、馊掉的泔水,还有死老鼠的腐烂味。
南京城的繁华到这儿,就只剩下一道溃烂的伤疤。
连日阴雨,地上的黑泥没过脚踝。
“咳……咳咳……”
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嗽声从草棚角落传出。
老马缩成一团,身上那件破棉袄早就板结成块,硬邦邦的,不仅不保暖,贴在身上还吸热气。
“爹,喝水。”
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小丫头捧着半个破碗凑过来。
碗里的水浑浊不堪,是刚才从棚顶接的雨水,就着快灭的火堆勉强温了温。
那火堆就是几根湿树根,只冒黑烟,不见火星。
“丫头……别管爹了。”老马喘不上气,推开那破碗,
“等雨停了,你去城里把自己卖了吧……大户人家哪怕做个烧火丫头,也能活命……”
“爹!你说什么!”丫头哭了出来。
当!当!当!
窝棚外头突然炸响一阵铜锣声。
紧接着是一个破锣嗓子在吼:“都活腻歪了吗?不想冻死的,都给老子滚出来!”
这声音带着股官差特有的煞气。
老马哆嗦一下:“官差……又要抓夫役了?丫头,快,往草堆里钻!别出来!”
外头动静越来越大,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朱五站在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上,身后两排锦衣卫校尉手按刀柄,面无表情。
飞鱼服在灰暗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扎眼。
窝棚区的百姓围成一圈,一个个缩着脖子,没人敢上前。
他们怕,怕被抓去修河堤,怕被抓去运粮,那都是有去无回的绝路。
朱五环视一圈。
这些人瘦骨嶙峋,浑身泥浆,满脸麻木。
“都听好了!”朱五举起手里的告示,“奉皇太孙殿下令!招工!”
底下死一般寂静。
招工?
骗鬼呢。
府说招工,从来都是白使唤人,还得自备干粮。
“怎么?都哑巴了?”朱五嗤笑一声,“怕老子把你们卖了?”
人群里,一个胆大的汉子壮着胆子问:“官爷,去哪?干啥?给……给钱不?”
朱五把告示往那汉子脸上一抖:“识字吗?”
汉子摇头。
“废物。”朱五骂一句,音调拔高,“听清楚了!去西山!挖煤!做煤饼!”
轰——
人群炸锅。
“西山?那可是乱葬岗!”
“挖煤?那是阎王爷的活儿,进去就得塌方,谁去谁死!”
“我就说没好事,这是拿咱们去填坑呢!”
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往后退,想溜。
朱五没生气,反而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丁铃。
那是银子撞击的脆响。
在这死气沉沉的流民堆里,这声音比雷声还震耳。
朱五慢条斯理地解开系绳,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
白花花的碎银子,在手里上下抛动。
“我知道你们这群贱骨头在想什么。”朱五的声音穿透雨幕,
“觉得官府只会坑你们,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
“要是别的衙门,老子不敢保。”
朱五指了指头顶的天,
“但这是皇太孙殿下的差事!是那个为了给边关将士造枪,把贪官污吏抄家灭族的皇太孙!”
“一个月,五两银子!”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众人的视线里晃了晃。
“五两银子多吗?在殿下眼里,这就是个屁!殿下要的是煤!要的是能烧火的煤!”
他指着刚才问话的那个汉子:“你,过来。”
汉子腿肚子转筋,但眼珠子被那一捧银光死死黏住,根本挪不开:“官……官爷……”
“这钱,叫安家费。”
朱五随手一抛。
一道银光划破雨幕,精准地砸在汉子怀里。
汉子手忙脚乱地接住。
沉,真沉!
这哪里是碎银子,这足足有一两重!
银锭子棱角分明,上面还带着官银的戳记。
汉子张嘴就咬。
咯噔一声。
牙碜,是真的!
“只要签字画押,这一两银子立刻拿走!到了地头,干满一个月,剩下的四两当场结清!”朱五的声音充满诱惑。
汉子捧着银子,浑身筛糠一样抖。
一两银子!够全家吃三个月饱饭了!
“我去!我去!”汉子噗通一声跪在泥地里,也不管地上的脏水,“官爷,我这条命卖给您了!”
“别卖给我。”朱五侧身避开,“卖给殿下。”
他一脚踢翻了那个装银子的布袋。
哗啦——
几百两碎银子滚落在满是污泥的地上。
白银、黑泥,这种强烈的对比刺痛所有人的神经。
刚才还想溜的人群定住。
贪婪压过了恐惧,饥饿战胜了理智。
“钱就在这。”朱五抱着刀,冷冷看着,“要钱的,排队按手印。不要钱的,滚回去等死。”
“我要去!我有力气!”
角落里的老马不知哪来的劲,一把推开闺女,连滚带爬地冲出去。
他整个人扑在泥水里,枯瘦的手爪死死扣住一块银锭。
“官爷!我是铁匠!我能干活!”
老马把银子死死攥在心口,回头冲着哭喊的女儿吼:
“丫头!有钱了!有钱买药了!爹就是死在那儿,这一两银子也够你活!”
“我也去!我会木匠!”
“我有的是力气,我挑两百斤!”
“别抢!那是我的!”
轰乱爆发。
几千号人象决堤的洪水涌向那堆银子。
锦衣卫校尉不得不拔刀出鞘,用刀背狠狠砸人,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朱五看着这场面,脸上的肉都在抖。
穷啊。
穷怕了,命就不值钱了。
但只要给条活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这些人也会争着往下跳。
……
半个时辰后,外城茶楼。
二楼雅间窗户开着一条缝。
蓝玉捏着酒杯,目光穿过窗缝,盯着远处那乱哄哄的招工点。
“啧。”蓝玉回头,看向对面,
“殿下,您这手笔够大。三千人,一个月光工钱就得一万五千两。这还不算吃喝拉撒。咱那几个庄子里的煤,真能把这钱赚回来?”
朱雄英坐在桌边。
“舅姥爷。”朱雄英把煤块顿在桌上,“您觉得这玩意儿卖给百姓,该定多少钱?”
蓝玉想了想:“现在的木炭被那帮文官炒到了三十文一斤。这玩意儿若是耐烧,怎么也得卖个十五文吧?”
“不。”朱雄英伸出一根手指。
“一文钱。”
“啥?!”
蓝玉手一抖,酒洒了一桌子,“一文?那不是赔到姥姥家了?这一斤煤都不止一文钱本钱吧!”
“舅姥爷,那是官帐。”朱雄英也不擦桌上的酒渍,
“煤在地下埋着,不要钱。黄泥遍地都是,也不要钱。咱们唯一的本钱,就是那一万五千两银子的人工。”
“一个蜂窝煤能烧两个时辰。普通人家一天三个煤球,够做饭取暖。也就是三文钱。”
“现在他们买柴火,一天至少要花十文。”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边。
“南京城有一百万人。”
“如果每个人每天都能省下七文钱,那这一百万人一天就是七千贯。”
“我们只要占住这一成的生意,一个月赚的钱,就够养活这支矿工大军十年。”
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会打仗,但这帐算得他脑仁疼。
他一拍大腿:“操!这也太暴利了!这简直是抢钱!”
“这不叫抢钱。”朱雄英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这叫让利于民。”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
“只要全南京城的百姓都用上了咱们的一文钱蜂窝煤,那帮囤积木炭的文官和奸商,手里的货就只能烂在仓库里。”
“我要让他们把这几天吃进去的民脂民膏,连本带利吐出来。不吐,就让他们冻死在这个冬天。”
楼下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那是朱五带着第一批签押的流民往西山出发。
朱雄英看了一眼天色:“传令下去,让锦衣卫盯着。谁敢在路上拦人,或者去蓝家庄捣乱……”
蓝玉把绣春刀往桌上一拍,满脸煞气:“殿下放心。臣把那帮义子全派出去了。谁敢伸手,老子把他的爪子剁下来烧煤!”
朱雄英点头。
雨还在下,但那些拿了银子的流民,脸上虽然满是泥水,却多了股活人气儿。
那是看见希望的样子。
“朱五是个聪明人。”朱雄英突然说。
“怎么说?”
“他刚才那句‘别卖给我,卖给殿下’,说得好。”朱雄英拿起那个蜂窝煤,“这小子,路走宽了。”
楼下,朱五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看着手里按满红手印的名册。
三千人,齐了。
“都听着!”朱五站在高处,意气风发,“拿了钱的回家安顿老婆孩子!明早五更在这集合!谁敢拿钱跑路……”
他抽出刀,一刀劈断了旁边的枯树干。
“这就是下场!”
人群里,老马紧紧捂着那个硬邦邦的银疙瘩,疯了一样往回跑。
买药!
救闺女!
朱五看着这一幕,把刀插回鞘里。
他在锦衣卫干了这么多年,抄家灭门那是家常便饭。
但这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干的这事儿,象个人的样。
。。。。。。。。。。。。。
西山,此刻人还没有到。
而这里已经人声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