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根本没空搭理地上那个吓破胆的老太监。
老皇帝先是上下扫了两眼朱雄英,确认大孙子连块油皮都没擦破,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才算是砸回了肚子里。
随后,他的目光才挪向那条还在流淌的金红色河流。
隔着几十步远,脸皮子依旧被烤得发烫。
“这东西……就是钢?”
朱元璋自言自语。
但他自己听得清。
他这辈子都在跟铁家伙打交道,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验。
哪怕不用上手摸,光看那铁水流动的黏稠劲儿,看那冷却后泛起的青黑色幽光,他就知道这玩意儿有多硬。
如果这东西能敞开了造……
如果大明那百万大军,全部都套上这盔甲,全部都手持钢刀,盾牌……
他已经能想象到那种情景!
“好!”
朱元璋一拍大腿,这一声笑,震得旁边那个刚爬起来的工部主事差点又跪回去。
笑声在空旷的聚宝山回荡。
“好一个大孙!好一个聚宝山!”
老皇帝指着还在冒烟的出铁口,大手一挥:
“赏!都给咱赏!刚才那个抡铁锭砸洞的老头呢?赏银千两!赐锦衣卫百户出身!世袭!让他给咱接着砸!”
周围那些光着膀子的工匠和士兵稍微愣片刻,紧接着爆发出欢呼。
牛三斤瘫在地上,半边脸被燎起水泡,一咧嘴就疼得直抽抽。
但他笑得比谁都难看,也比谁都开心。
千两银子,世袭百户,老牛家祖坟这会儿估计不仅冒青烟,都该喷火了。
回去之后,一定要祭拜一下那个死鬼老头子!
整天说我只能打铁一辈子,我可是为老牛家弄来一个世袭的职位!
朱雄英正准备走过去跟老爷子显摆显摆。
突然。
朱元璋转过身。
他眼神死死盯着还跪在朱雄英身边的青龙。
那个眼神,不是看功臣。
是看死人。
“青龙。”
朱元璋的声音就象是平日里唠家常,但熟悉他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要见血的前兆。
“臣在。”青龙把头埋低,额头贴在滚烫的煤渣地上,纹丝不动。
“你是内卫的二统领,是咱挑出来,特意给大孙挡刀子的。”
朱元璋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到青龙面前。
“刚才,大孙离那个炉子有多远?”
青龙的身子僵一下,没有任何尤豫:“回皇爷,不足三尺。”
“三尺……”
朱元璋嘴里嚼着这俩字,突然暴起。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青龙的脸上。
这一巴掌极重。
青龙那张死人脸肿起半寸高,嘴角溢出一道黑红的血,但他连晃都没晃一下,依旧跪得笔直。
“三尺!那是会死人的!那玩意儿要是炸了,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朱元璋指着青龙的鼻子,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你他娘的是干什么吃的?你是木头桩子吗?大孙要是没下令,你就在那干看着?啊?”
“是不是得等大孙被炸成灰了,你才想起来把自个儿剁了给咱谢罪?!”
老皇帝胸口剧烈起伏,那是真怕了。
在他看来,这满山的钢铁,这所谓的工业奇迹,哪怕加之这万里江山,也抵不过大孙子的一根汗毛。
作为贴身护卫,让主君身处险境,这就是死罪!
这就是严重的失职!
“来人!”
朱元璋大袖一挥:“把青龙给咱拿下!推出去,就在这炉子前头,砍了!”
“用他的狗血,给咱大孙的这第一炉钢,祭旗!”
“遵旨!”
几名内卫从阴影里窜出来,虽然面露不忍,但皇命难违,哪怕是自家的上司,此刻也必须拿下。
两名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青龙的肩膀。
青龙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一句辩解。
他只是默默解下腰间的绣春刀,双手捧过头顶,对着那个背对着他的老皇帝,重重地磕一个头。
“谢主隆恩。”
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庆功宴,眨眼间就要变成刑场。
刘公公趴在地上装死,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刚松了一口气的工部官员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再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在这位洪武大帝面前,功劳和脑袋,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朱雄英皱了皱眉。
这老头子,关心则乱。
但这股子乱劲儿,乱得让人心里发热,也让人头疼。
杀了青龙?
那以后谁还敢真心替自己卖命?
谁还敢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做脏活?
“慢着。”
朱雄英往前跨一步,正好挡在青龙和那几个准备行刑的锦衣卫中间。
他弯下腰,慢条斯理地从青龙手里把那把绣春刀拿起来。
铮——
长刀出鞘半寸,刀刃上映着尚未散去的火光,寒气逼人。
“爷爷,这把刀不错。”
朱雄英把刀插回鞘里,“咔哒”一声,反手扔回青龙怀里:
“用来杀人是把好刀,用来祭旗……太可惜了。”
朱元璋眼睛一眯,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杀气弥漫开来:
“怎么?大孙你要保他?这狗才让你差点丢了命!刚才要不是运气好……”
“我的命在自己手里,没人能让我丢,也没人能让我死。”
朱雄英转过身,直视着朱元璋的眼睛。
“再说了,爷爷您刚才不是当着几千人的面说,这聚宝山特区,除了您和我,谁伸手剁谁的手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青龙的脖子。
“这颗脑袋,现在归我管。”
“这炉钢还没炼完,后面还有枪要造,还有炮要铸,还有那些贪官污吏要杀。要是没了这把趁手的刀,以后谁来替我干脏活?爷爷您亲自去吗?”
朱元璋刚要发作。
朱雄英已经走到他面前,凑到老头子耳边,声音压得很低:
“爷爷,杀人容易,诛心难。留着他,让他欠我不死之恩,比砍了他这颗脑袋,好用一百倍。”
朱元璋盯着孙子看半晌。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孙子,哪怕不用自己护着,也能在这吃人的朝堂上活得很好。
象自己,甚至比自己还要狠。
“哼。”
朱元璋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你就惯着这帮狗才吧!”
他转过身,背对着青龙挥了挥手。
“也就是大孙给你求情。死罪免了,活罪难逃!”
“自己去领五十军棍。要是没打死,明天接着滚回来给大孙当狗!”
“记住,下次再让大孙离那炉子半步,咱诛你九族!把你皮剥了塞草!”
青龙抬头。
那双的眼睛,在看向朱雄英背影的时候,有了真正的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把命彻底交出去的决绝。
“谢殿下不杀之恩!谢皇爷开恩!”
朱雄英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处那渐渐冷却的钢锭。
钢炼成了。
人,也炼成了。
“走吧,爷爷。”朱雄英扶住朱元璋的骼膊,
“带您去看看,这用银子砸出来的大家伙,到底硬到了什么程度。这可是咱们以后跟北元讲道理的‘道理’。”
“对了,把刚才那个牛三斤叫上。我有话问他。”
这一夜,聚宝山的火光,不仅照亮半个南京城,也照亮某些阴暗角落里那双窥视的眼睛。
……
应天府,宋府。
已是深夜,书房内依然点着灯。
宋濂手里捏着一颗黑白棋子,听着管家的汇报,那张儒雅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你是说……聚宝山那边,真出了铁水?”
“千真万确!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听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在那儿大笑,还当场赏了一个下贱匠户千两银子!那动静,全城的狗都在叫!”
管家擦着冷汗。
啪。
宋濂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朱雄英……”
“这小猴崽子,倒是真有点手段。烂泥能上墙,废煤能炼铁。咱们那位洪武爷,怕是又觉得自己行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远处天边那还未完全散去的红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是工业革命的第一缕晨曦,但在他看来,那是即将烧毁旧秩序的野火。
若是让这小皇孙真把这所谓的“工业”搞成了,文官集团手里那点钳制皇权的筹码,还能剩多少?
“可惜啊,刚过易折。”
宋濂转过身,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
“去,查查那个牛三斤。既然这铁是硬的,磕牙。那咱们就找个软柿子捏一捏。”
管家一愣:“相爷的意思是……”
“另外。”宋濂打断他,“炼铁得用火,用火得用煤。”
“告诉户部赵志皋,下个月给聚宝山的煤炭配额,全是湿煤。另外,把京师周围那几个私窑都给我打了招呼,谁敢卖给聚宝山一块炭,老夫就让他全家去大牢里过年。”
“老夫倒要看看,没了火,他这炉子还能不能硬得起来。”
黑暗中,管家打个寒颤,低头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