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地在抖。
那不是轻微的晃动,而是巨大的力量被强行压缩在密闭空间里,找不到出口,正疯狂地顶撞着砖墙。
嗡——嗡——
高炉内部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恐怖。
朱雄英手里的六棱钢钎死死抵在出铁口的泥封上。
推不动。
里面顶着的不是水,是几千斤沸腾的铁汁和几百度的高压热气。
这股劲儿憋在那儿,稍有差池,这几寸厚的泥封就会变成火枪的枪口,把面前的一切轰成渣。
“都没吃饭吗?砸!”
朱雄英脖颈上的大筋暴起,回头冲着那两个缩手缩脚的壮汉吼一嗓子。
两个壮汉手里拎着锤,腿肚子转筋,那锤头举在半空,怎么都不敢往下落。
他们也是老铁匠,这动静一听就知道——憋火了。
这炉子随时会炸。
这时候往上凑,那不是炼铁,是炼人。
百步开外。
朱元璋原本背着手,抻着脖子等那所谓的“神迹”。
可当他看清那个脱了锦袍、半个身子都要探进出铁沟里的人是朱雄英时,老脸上的皮肉僵死。
“大……大孙……”
朱元璋往前抢一步。
这一刻,大明的江山社稷、千秋基业全都消失了。
他脑子里只有当年朱标躺在病榻上,最后那张灰败的脸。
那张脸和远处那个鲜活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青龙!!!”
这一嗓子,根本不是人声,倒象是受伤的老狼濒死前的嚎叫。
“你个死人!给咱把他拽回来!!!”
朱元璋眼珠子充血,甚至顾不上撩起龙袍下摆,拔腿就往那个正在喷吐着死亡气息的高炉冲去。
“皇爷!去不得!那边要去不得啊!”
一直缩在后面的刘公公哪怕吓破了胆,此时也只能豁出命去。
他整个人扑在地上,双臂死死抱住朱元璋的大腿。
“滚开!狗奴婢你给咱滚开!”
朱元璋抬脚就踹。
厚底官靴狠狠踹在刘公公的下巴上,踹得老太监满嘴是血,惨叫连连,可那双手就是不松,反而箍得更紧。
“皇爷!要炸了!那是天雷地火啊!您要是伤着,大明的天就塌了!”
“塌个屁!大孙在那儿!咱的大孙在那儿!”
朱元璋疯一样,手里那枚原本打算用来盘玩的玉扳指,雨点般砸在刘公公的手背上。
一下,两下,三下。
“青龙!你要是让大孙掉一根汗毛,咱把你碎尸万段!”
根本不需要第二遍命令。
就在朱元璋那个“青”字刚出口的瞬间,一道残影已经切入高温区。
青龙这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的命是皇家的。
皇长孙要是折在这儿,别说他,整个内卫司上下几千口,都得填进这炉子里陪葬。
朱雄英正咬着牙,准备侧过身,用肩膀去硬扛那根钢钎。
一股巨大的侧向撞击力袭来。
“得罪!”
声音未落,人已撞上。
青龙根本没时间去拉拽,那是找死。
他整个人合身扑上,借着冲力,直接把朱雄英从出铁口前撞出去。
咚!
两人抱成一团,在满是滚烫煤渣和碎石的地上翻滚,一直滚出三丈远,撞在一堆防爆沙袋后才停下。
“混帐!放开!”
朱雄英灰头土脸地撑起身子,一把揪住青龙的衣领,双眼赤红。
“那是第一炉铁!时辰过了这炉子就废了!你知道这还要花多少银子?还要眈误多少天!”
青龙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单膝跪地,死死按住朱雄英的肩膀,把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给那座随时可能爆炸的高炉。
态度很明确:要炸,先炸死卑职。
高炉前。
那根被朱雄英丢下的六棱钢钎,孤零零地插在泥封口上,尾端因为炉内巨大的震动,正在疯狂地上下跳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炉膛里的咆哮声更大。
那种声音听得人心慌气短。
眼看就要前功尽弃。
一旦炉温下降,铁水在炉膛里凝固成“死铁”,这座耗费无数心血和银两的高炉,就会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
“完了……”
远处的工部官员人群里,不知谁小声嘀咕一句。
声音透着股子“果然如此”的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动了。
牛三斤。
这个打了一辈子铁、半个时辰前还对朱雄英的“洗煤法”嗤之以鼻的老匠户,此刻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上,全是汗水和煤灰。
他看见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长孙,为了这炉铁,连命都不要了。
他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吓得尿了裤子、把铁锤扔一地的徒弟。
一种极度的羞耻感,混杂着匠人那点可怜却又执拗的自尊,冲上脑门。
皇家的人都敢拼命,他个烂命一条的铁匠,怕个鸟!
“娘的!”
牛三斤往满是老茧的手心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狠狠搓一把。
“都给老子滚开!看好了!”
他暴吼一声,几步窜到了出铁口前。
热浪逼人。
眉毛几乎瞬间就卷曲焦糊。
那根六棱钢钎还在疯狂跳动。
牛三斤没有去捡地上的大锤,那玩意儿抡起来太慢。
他直接抄起脚边一块用来压模具的生铁锭,足有四十斤重。
老头子双臂肌肉暴起。
“给老子——开!!!”
手中的大铁锭带着呼啸的风声,没有半点花哨,精准无比地砸在钢钎不停跳动的尾端。
当!!!
一声脆响,金石交击。
紧接着,是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泥封,破了。
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缓冲。
轰——!!!
一股金红色的液体,伴随着巨大的气浪,从那个碗口大的洞里喷涌而出。
太亮了。
那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这不是水。
是火光。
是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硬的高温铁水。
热浪裹挟着火星,席卷方圆三十步。
牛三斤整个人被气浪掀翻,倒飞出去,但他根本顾不上身上燎起的水泡,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了两步,然后死死盯着那道金红色的洪流。
铁水顺着预先挖好的沙模沟渠奔涌而下。
所过之处,空气扭曲。
原本阴沉下来的暮色,被这股工业之光彻底撕裂,整个聚宝山亮如白昼。
全场死寂。
那些准备看笑话的文官,那些还在哭嚎的太监,甚至连那些受惊的战马,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语言都是多馀的。
沙模里,铁水逐渐平稳,表面开始浮现出一层奇异的色泽——那是杂质被高温烧尽后,纯净钢水特有的质感。
朱雄英推开青龙,从地上站起来。
他也没拍身上的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流淌的铁水。
成了。
这就是大明的脊梁。
这就是能把游牧民族的弯刀骑射,送进历史垃圾堆的力量。
“皇……皇爷……”
刘公公终于松开手,瘫软在地上,看着远处那如同岩浆地狱般的场景:
“这……这是把地龙给放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