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冷。
这里的冷不讲道理,风刮在脸上生疼,顺着领口往怀里钻,能把骨头缝都冻透。
燕王府后院没有半点歌舞声,只有重物撞击的闷响。
“破!”
朱棣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还没落地就结成了霜花。
他手中那杆几十斤重的马槊抡圆了,狠狠砸在面前的木桩上。
咔嚓。
碗口粗的木桩拦腰折断,木屑崩得到处都是。
“痛快。”
朱棣扔开马槊,接过亲卫递来的粗布巾,胡乱在身上擦了两把。
太监马三保端着托盘小跑过来。
一大碗糙米饭,几块黑乎乎的咸菜,两片硬得能砸死人的冻羊肉,还有一碗飘着油星的杂碎汤。
这就是大明戍边藩王的伙食。
比起南京城里那些喝兵血的勋贵,连个富户都不如。
朱棣端起碗大口吞咽。
“户部那帮人怎么说?”朱棣嚼着羊肉,腮帮子鼓起,
“粮草要是再不到,等开了春,鞑子的马蹄子就该踩进关内了。”
马三保低着头:“王爷,催了。南京回话,说是江南水患未平,国库空虚,让咱们……自行筹措。”
啪。
筷子被拍在碗沿上。
“自行筹措?”朱棣冷笑,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透着凶光,
“北平这地界,地里刨不出食,商道断绝。自行筹措?他们是想逼着老子去抢吗?”
他端起杂碎汤猛灌一口,热辣的汤水压下了心头的火气,却压不住眼底的阴霾。
“那帮读书人,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一个个比泥塑的菩萨还木。等老子有机会回京……”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高举着一截密封的竹筒。
“报——!京师八百里加急!”
朱棣动作一顿。
这个时候来急报?
老爷子身子骨出问题了?
他扔下碗,几大步跨过去,一把夺过竹筒。蜡封完好。
手指发力,蜡封碎裂。
展开薄纸。
起初,朱棣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耐烦。
渐渐地,他拿着信纸的手僵在半空。
那双常年眯着的眼睛睁开。
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随着呼吸剧烈跳动。
马三保小心翼翼地唤一声:“王爷?”
“活了……”
朱棣嗓音干涩,“那个八岁就埋了的小崽子……活过来了。”
不光活了。
还把南京城的天捅个窟窿。
滴血验亲,血溅午门,脚踩文官,登台监国。
“詹徽被发配北平修长城……家产充公,押送北平……”
读到最后一行字,朱棣把信纸攥成一团。
“三保!去叫道衍!马上!”
……
禅房内光线昏暗。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只能勉强驱散一点寒意。
姚广孝盘膝坐在榻上,一身黑衣几乎融入阴影。
他手里捻着念珠,听完朱棣近乎咆哮的叙述,那张枯瘦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波澜。
“王爷是说,皇长孙殿下不仅没死,还把那些参他的文官,连同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一股脑给您送来了?”
“是!”
朱棣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地板被踩得吱嘎作响,
“这小子什么意思?那是几百万两!不是几百两!他把詹徽抄家灭族,转手就把钱扔给我?他是觉得我朱棣是乞丐,还是觉得北平是个收破烂的地方?”
他愤怒。
但这愤怒底下,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惧。
那个侄子,太邪门了。
姚广孝捡起被朱棣扔在桌上的信纸,抚平,细看。
许久,老和尚发出一声怪笑。
“桀桀……”
“王爷,您这大侄子,厉害啊。”
姚广孝放下信纸,那双三角眼在昏暗中亮得吓人,
“这一手,叫‘买骨’,也叫‘套索’。”
“什么套索?”朱棣停下脚步。
“詹徽等人被发配,这是杀鸡儆猴。让天下人看着,这就是跟皇长孙作对的下场。而把人送到北平……”
姚广孝指了指北方,“那是让王爷您,当这个狱卒。”
“我给他当狱卒?”朱棣冷哼。
“不当不行。”姚广孝语气平静,
“人送来了,钱也送来了。王爷若是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就是对监国殿下心怀怨望。那是几百万两白银,足够燕山三卫换上最好的甲胄,吃上最好的肉。王爷舍得推出去吗?”
朱棣语塞。
他舍不得。
北平太穷了,他的兵太苦了。
“吃了这口肉,绳索就套在脖子上了。”
姚广孝站起身,走到炭盆边,伸手拨弄着快要熄灭的炭火,
“钱是殿下赏的,恩是殿下施的。往后,王爷手下的兵穿暖了,吃饱了,念的是谁的好?是您燕王,还是那位远在南京、体恤边关的监国殿下?”
朱棣浑身一僵。
“还有。”姚广孝继续补刀,
“那些文官在北平受苦,他们的门生故吏会恨谁?恨殿下?不,殿下给了他们活路。他们只会恨负责监管他们的您。这叫祸水北引。”
“够了!”
朱棣一拳砸在墙上。
“这他娘的是阳谋!赤裸裸的阳谋!”
这就是把一盘有毒的红烧肉端在你面前。
你明知道吃了会烂肠穿肚,但你快饿死了,你不得不吃,还得跪下来谢恩。
这种手段,绝不是朱标那种温吞性子能干出来的。
霸道,阴狠,又不失大局。
“那老子怎么办?”朱棣转过身,死死盯着姚广孝,“真就这么认了?去城门口跪迎那帮废物点心?”
“迎。”
姚广孝重新坐回榻上,闭上眼,手中的念珠转得飞快,
“不光要迎,还要大张旗鼓地迎。王爷要出城三十里,要对着南京的方向痛哭流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燕王朱棣对监国殿下的恩德……感激涕零。”
朱棣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肉突突直跳。
耻辱。
这是把他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但他没得选。
蓝玉在南京握着刀,锦衣卫在暗处盯着梢,现在连钱粮都捏在那小子手里。
“行……”
朱棣抓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三保!传令!整军备马!把仪仗给老子摆出来!本王……去接咱们那位詹尚书!”
风雪更大了。
姚广孝看着朱棣离去的背影,手指轻轻一弹,一颗念珠崩断线,滚落在地。
大明的天,变了。
……
南京,谨身殿。
朱雄英站在巨幅舆图前,手中的朱笔悬在“北平”二字上方。
他没回头。
在他身后,此刻正跪着一个人。
正是朱元璋给他的内卫副统领,青龙!
“青龙,让你找来的工匠找到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