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午门外的广场上,没有往日早朝前的窃窃私语,只有一片死寂。
黑压压的人头,从金水桥一直铺到了午门根底下。
借着城楼上灯笼里那点晃荡的火光,能看见最前头跪着的那些绯袍大员,后面跟着青袍小吏,最后面是乌泱泱一片穿着襕衫的国子监监生。
几千号人,没一个出声的。
吏部尚书詹徽跪在最前头,膝盖底下的青石板冷得透骨,寒气顺着腿肚子往腰上窜,但他不敢动。
“部堂大人……”
身后的齐泰稍微动了动,嗓音压低,“这阵仗……是不是太过了?万一陛下真动了刀……”
詹徽没回头,两只眼睛死盯着午门上那颗硕大的铜钉。
“过?”詹徽的声音带着股狠劲,“黄子澄死了。”
齐泰哆嗦一下。
“堂堂太常寺卿,皇太孙的老师,连大理寺的门都没进,就象宰条野狗一样,被人剥了皮,填了草。”
詹徽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张挂在东宫门口晃荡的人皮,“齐泰,你记着,咱们是肉,陛下是刀。”
“平日里刀切肉,那是规矩。”
“可今天咱们不跪在这儿把这把刀给崩个缺口,明天那张皮,就得挂在你我家的大门口。”詹徽睁眼,眼底全是孤注一掷的红血丝,
“想活命,就得让陛下知道,这肉连成片,能把刀给硌断了!”
吱呀——
沉重的午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当值的锦衣卫校尉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脚后跟一软。
今天要出大事啊!
这哪是上朝。
这是那是逼宫。
……
奉天殿内。
朱元璋没戴翼善冠,花白的头发有些乱,就那么披散着。
他坐在龙椅上,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大殿空荡荡的,除了几个武勋像木桩子一样杵在角落里,满朝文武,全在外面跪着。
“陛下……”
老太监王景弘捧着茶盏凑上来,茶盖碰着茶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也怕,
“外头的百官说了……若是陛下不答应,他们就跪死在午门外,绝不起来。”
“跪死?”
朱元璋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两下。
哒。哒。
“他们想要干什么?”老朱明知故问。
王景弘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脑门贴着地:“他们求陛下……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皇室血统……对刚回宫的长孙殿下,行滴血验亲之法!”
哐当!
朱元璋手里的茶盏飞出去,狠狠砸在丹陛下的金砖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开,冒着白烟。
“滴血验亲?哈哈哈哈!”
朱元璋站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他大步走到台阶边缘,指着殿外那片黑压压的影子。
“好啊!真是咱的好臣子!”
“咱的大孙,那眉眼跟常氏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咱抱着他,那是血连着心的疼!咱还没瞎!还没老糊涂!”
“他们这是在质疑咱?还是觉得马皇后的在天之灵也瞎了眼?”
朱元璋胸口剧烈起伏,他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去。
摸了个空。
今儿为了见那帮文官,特意没带剑。
“二虎!”朱元璋吼一嗓子。
“臣在。”阴影里,二虎那一身飞鱼服透着寒气。
“带人出去!”朱元璋咬着后槽牙,“把领头的詹徽给咱拖进来!剩下的,谁敢不起来,就给咱打!往死里打!打到他们服为止!”
“是!”二虎转身就要走。
“慢着!”
一声低沉的断喝,从武将那一堆里传出来。
魏国公徐辉祖跨出一步。
这位徐达的长子,素来沉稳。
他拱手,腰弯得很低:“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朱元璋眼珠子泛红,盯着徐辉祖。
“陛下看看外面。”徐辉祖指了指殿门方向,
“跪在那儿的,不光是六部九卿,还有国子监的三千监生。那是全天下的读书种子。”
徐辉祖抬起头,直视着暴怒的皇帝:“陛下杀得了一个詹徽,杀得了十个齐泰,难道能把这满朝文武,把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杀光吗?”
“若是全杀了,这六部的印谁来掌?这天下的百姓谁来管?”
“陛下!”徐辉祖加重语气,“法不责众啊!”
这话很难听,但是却是事实如此。
老朱那双杀过无数人的手,捏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当然知道徐辉祖说得对。
詹徽这帮人为什么敢跪?
就是因为他们算准了,大明这台机器离不开他们。
杀光了文官,大明就瘫了。
这才是他们的底气。
这就是赤裸裸的阳谋,是用“大义”和“法不责众”编织的笼子,要把他这头老迈的猛虎困死在里面。
“陛下!!”
殿外,詹徽扯着嗓子喊起来。
“臣等非是逼迫陛下!臣等是一片赤胆忠心啊!”
“皇室血脉,不容混肴!若此子真是皇长孙,滴血验亲又有何惧?真金不怕火炼!”
“若此子是奸人假冒,意图窃取神器,陛下今日之仁慈,便是对大明的残忍!这是对那些战死沙场将士们的残忍!臣詹徽,愿以死谏言!请陛下明察!!”
砰!
那是脑门狠狠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听着都疼。
紧接着,殿外几千人齐声高呼。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这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正义感”。
朱元璋身子晃了晃。
他站在高台上,看着殿外,突然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
老了,真是老了,连这帮耍笔杆子的都敢骑在他脖子上拉屎了。
验?
那是向文官低头,往后大孙这个储君的位置,就永远带着“被文官审视过”的屈辱。
不验?
那就是心里有鬼,名不正言不顺。
死局。
就在朱元璋脸色铁青,进退两难的时候。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
“既然大家都这么想看孤的血。”
“那就验呗。”
朱元璋回头。
侧门边,朱雄英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亲王常服,团龙补子在烛火下金光闪闪。
“英儿!你出来干什么!”朱元璋急了,三两步冲下丹陛,挡在孙子面前,
“回去!这儿没你的事!爷爷还没死呢,轮不到这帮狗才欺负你!”
朱雄英停下脚,看着眼前这个护犊子的老头。
老朱衣领都气歪了,胡子上还沾着刚才喷出来的茶沫子。
朱雄英心里一热。
“皇爷爷。”
“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我要是再缩在您身后,那还算什么老朱家的种?”
说完,他绕过朱元璋。
一步迈过高高的门坎,站在奉天殿的大门口。
此时,天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
朱雄英居高临下,看着跪在最前面的詹徽。
詹徽也抬起头。
这一老一少,隔着十几级台阶对视。
詹徽的眼里是阴狠,是算计,是自以为得计的疯狂。
而朱雄英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得象口深井。
“詹尚书是吧?”
朱雄英开口。
“你说,你是为了大明江山,才带着这几千号人,在这儿逼宫?”
詹徽腰杆挺得更直了,大义凛然:
“殿下言重了。臣等并非逼宫,而是为了正本清源!殿下既然自称是皇长孙,那就该坦坦荡荡接受检验。否则,难以服众!”
“服众?”
朱雄英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
直到他站在詹徽面前,鞋尖几乎要碰到詹徽的官袍下摆。
朱雄英弯下腰,那张年轻的脸凑到詹徽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詹徽脸上松弛的老皮。
“我朱雄英是不是朱家的种,需要服你们的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詹徽的瞳孔缩成,眼皮疯狂跳动。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粗鄙,如此狂妄,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殿下!慎言!”詹徽恼羞成怒,大声喝道,“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殿下若是心虚……”
“我不心虚。”
朱雄英直起腰,打断他。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
“你们不是要规矩吗?”
“你们不是要讲道理吗?”
“好。”
朱雄英点了点头,脸上那点仅有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杀气。
“既然你们用文人的规矩来压我爷爷。”
“那孤,就换个人,用武人的规矩,来跟你们好好讲讲道理。”
詹徽愣住了,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爬满全身。
武人的规矩?
什么意思?
这满朝武将,除了徐辉祖,谁还敢在这时候出头?
就在这时。
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惨叫,紧接着,是一阵沉重得象打桩一样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一个浑厚嚣张带着无尽血腥气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震得人耳膜生疼。
“哪个不怕死的敢说是大外甥是假的?”
“操你娘的!给老子站出来!!”
“老子把你脑壳拧下来当夜壶踢!!”
轰!
听到这个声音,詹徽的脸色突变起来。
不仅仅是他。
在场的所有官员,凡是经历过洪武二十六年那场血腥清洗的,此刻全都象是见鬼一样,惊恐地回头望向午门方向。
那个声音……
那个疯子……
那个应该被关在锦衣卫诏狱里等死的杀神……
他怎么出来了?!!
朱雄英站在原地,看着面无人色詹徽。
“詹大人,别怕啊。”
朱雄英拍了拍詹徽那张吓得没了血色的老脸。
“这验明正身的人,孤给你找来了。”
“你看看,这一位的‘道理’,能不能服你们的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