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诺那被压到极致的尖细嗓音,击破了朱元璋和自己大孙子重新团聚的喜悦。
朱元璋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那份汹涌的狂喜与心痛交织的情绪,瞬间消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缓缓挺直了那微驼的背脊。
只这一个动作,偏殿里那个慈祥心碎的老祖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执掌生杀的大明君主。
他的视线从朱熊鹰的脸上费力地挪开,转向殿门。
那双刚刚还蓄满浑浊泪水的眼,此刻只剩下彻骨的冰碴。
好好的气氛,全没了。
躺在榻上的朱熊鹰,则顺势将头偏向里侧,长长的睫毛复盖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他看似把自己蜷缩起来,摆出一副抗拒外界、只想躲回自己世界的脆弱姿态,实际上,他的耳朵却捕捉着殿内最细微的声响,大脑在飞速运转。
来了。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开场。
殿门被宫人无声地推开,一股混合着深夜露水的寒气裹着一丝幽香,飘了进来。
皇太孙朱允炆走在前面。
他一身月白色锦袍,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润,眉宇间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此刻却拧在一起,透出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关切。
紧随他身后半步的,是他的母亲,太子妃吕氏。
她一身素雅宫装,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和担忧,但那双交叠在身前、藏在宽大袖口下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两人一进殿,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便齐齐钉在御榻之上。
朱允炆的视线里,是看到亲人受难的真切同情与不忍。
而吕氏的目光,则象两把锋利的手术刀,死死地剜着那个苍白的侧影,恨不得能一层层剥开锦被,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是不是那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向她们母子索命的恶鬼!
父亲吕本的警告——“少理外事”,犹在耳边。
可这桩事,不是外事,是足以将她们母子二人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家事!
她必须亲眼来看一看!
“孙儿拜见皇爷爷。”朱允炆快走几步,理了理衣袍,便要规规矩矩地行跪拜大礼。
“儿媳吕氏,叩见陛下。”吕氏也随之敛衽,姿态无可挑剔的恭顺。
“起来吧。”
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得吓人,透着一股能把人冻僵的冷漠。
他没有让他们靠近,自己反而调转了身子,重新在榻边坐下。
朱允炆站起身,隔着朱元璋的背影,努力望向御榻,言辞恳切地开口:“皇爷爷,孙儿听闻兄长他……找回来了,心中既惊又喜。不知兄长身子……可还好?”
一个“兄长”,叫得自然无比,既显出了手足情深,又在无形中点明了长幼之序。
换做平时,朱元璋或许会满意地点点头,夸他一句“仁厚”。
可现在,他听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刺耳。
就是因为这个“兄长”的身份,咱的大孙子差点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阴沟里!
而你朱允炆,在东宫安安稳稳地读着圣贤书,现在跑来这里做什么好人?
朱元璋连头都没回,他的视线越过朱允炆,直直地钉在吕氏的脸上。
“谁让你们来的?”
吕氏心里咯噔一下,那颗悬着的心猛地向下坠去。
她连忙垂下头:“回陛下,儿媳与允炆听闻大公子回宫,实在是……挂心。允炆他更是念叨了一路,说定要来亲眼看看兄长,才能安心。”
她滴水不漏地把儿子推到前面,试图用最纯粹的孺慕之情,来融化眼前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然而,她算错了一件事。
此刻的朱元璋,不是那个需要权衡利弊的皇帝,而是一头刚刚找回幼崽,谁敢靠近就咬碎谁喉咙的野兽。
“挂心?”朱元璋发出冷冷笑声,“你是挂心他?还是挂心你儿子的位子?”
这话说得又轻又慢,但是确实是吕氏最担心的事情!
吕氏的脸色“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把话撕得这么开,这么血淋淋,一点脸面都不留!
这等于当众把她的心挖出来,让所有人看她里面藏着的龌龊!
“陛下……儿媳,儿媳不敢!”吕氏双腿一软,整个人瘫跪下去。
“母妃!”朱允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对着朱元璋的背影急切地辩解,“皇爷爷,您误会了!母妃与孙儿绝无此意!我们只是……”
“你给咱闭嘴!”
朱元璋猛地一拍床沿。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跪着的吕氏身上。
“咱让你教导太孙,是让你教他读圣贤书,学治国安邦的道理!不是让你教他在宫里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打探消息!”
“允炆是咱的孙子,未来的储君,心性仁厚,这是好事!可你呢?你是他的娘!你不思在宫中好生辅佐,反而带着他跑到这里来!”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
“你想做啥?啊?”
“是想让他看看,他这个‘兄长’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是想让你自己,来确认一下,这个会不会挡了你们母子路的人,还能不能喘气?”
诛心!
字字诛心!
吕氏伏在地上,她不敢辩解,因为任何辩解都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她只能一遍遍地磕头,光洁的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儿媳知罪……儿媳知罪……”
朱允炆彻底懵了。
他看着背影都透着疯狂的皇爷爷,看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母亲,再看看御榻上那个从始至终都背对着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的“兄长”……
他那颗被圣贤书浸泡得温润如玉的心,第一次被现实的坚冰,硌出了血。
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单纯地担心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为什么在皇爷爷眼里,就变成了窥探储位的阴谋?
“皇爷爷……”带着一丝颤斗和无法理解的茫然,
“兄长受了重伤,孙儿与母妃……难道不该来看看吗?这……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朱元璋终于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让朱允炆从头凉到脚,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之常情!只有要他命的刀!你们的‘人之常情’,对他来说,就是催命的符!”
老皇帝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抬起手指着殿门,声音里只剩下无法消解的疲惫和厌烦。
“滚。”
“都给咱滚出去。”
“让他……让他好好歇着。谁再来吵他,咱就剁了谁。”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吕氏和朱允炆说的,也是对着殿外所有竖着耳朵的宫人说的。
吕氏如蒙大赦,在宫女的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她不敢再看朱元璋,更不敢再看榻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向殿外退去。
朱允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对上朱元璋那双再无半点温度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安静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皇太孙”的身份,在皇爷爷心中,原来并非那么不可动摇。
……
回东宫的轿撵里,一片死寂。
直到远离了乾清宫的范围,吕氏那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她靠在软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依旧惨白。
朱允炆看着母亲这副模样,心中的委屈、困惑和不安交织成一团乱麻,他忍不住开口:“母妃,皇爷爷他……他为何会如此?孙儿不明白,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吕氏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温婉的眸子里,所有的柔弱和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看着自己这个依旧满脸天真的儿子。
“允炆,从今天起,你记住。”
“你没有兄长。”
“榻上躺着的那个,不是你的亲人,是来夺你性命的敌人。”
朱允炆被母亲这番话惊得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母妃,您……”
“陛下的话,你还没听懂吗?”吕氏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个位子,从来不是你的!以前是你爹的,你爹没了,才轮到你!现在,你爹的嫡长子‘活’过来了,你觉得,你还能安稳地坐下去吗?”
她一把攥住朱允炆的手,冰凉的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你那套仁义孝悌,在皇爷爷那里,比不上那个野种的一根头发!从现在开始,你得争!”
朱允炆的嘴唇翕动着,他想说“可那也是我的兄长”,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乾清宫里那冰冷的一幕,象梦魇一样缠绕着他。
吕氏看着他动摇的表情,知道必须下猛药了。
她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串一直盘着的蜜蜡佛珠。
“来人。”她对着轿外吩咐。
“娘娘。”
“立刻去传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三位先生入宫,用我的令牌,让他们走近路。”
“告诉他们,就说……”
吕氏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东宫,要变天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两指用力。
“啪”的一声轻响,那串被她常年摩挲、油光水滑的佛珠,应声而断。
十八颗滚圆的珠子,在狭小的轿厢内四散飞溅,噼里啪啦地打在轿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