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
死寂。
先前汤碗碎裂的狼借虽已被收拾干净。
宫女和太监们垂着头,连呼吸都刻意压制到最轻,生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会惊扰到贵人。
太子妃吕氏半躺在窗边的软榻上,那张平日里雍容华贵的脸庞,此刻没有一丝血色。
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却在无法控制地轻颤。
“母妃,您感觉怎么样?太医院的院判已经候着了,儿子这就宣他……”
朱允炆半跪在榻前,握着吕氏那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的手,年轻的脸上全是无法理解的焦灼。
一幅画而已,怎么就能让母后惊惧至此?
吕氏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轻微地蜷缩一下,却没有睁眼,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朱允炆只当她惊魂未定,放柔声音,继续安抚:
“母后放心,不管是什么冲撞了您,儿子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都退下。”
来人的声音不高,音调平平。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听到这两个字,躬身行礼后,无声地鱼贯而出。
太常寺卿吕本,一身绯色官袍,面色沉静地跨入殿内。
他的视线先是掠过软榻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没有停留。
随即转向一旁手足无措的朱允炆,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一丝几不可察的皱褶在眉头间显现。
“外祖父。”朱允炆连忙起身,问候。
吕本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没有半句寒喧,径直走向软榻。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吕氏那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
她没有看朱允炆一眼,视线越过儿子的肩膀,死死地钉在自己父亲的身上。
“允炆。”吕氏开口了,“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外祖父说。”
朱允炆的身体僵一下。
他看着母亲那张无比陌生的脸,那眼神里的抗拒和刻意的疏离,让他心口没来由地一堵。
他想问些什么,但在吕本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
“是,母妃。”他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处,朱允炆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殿门被轻轻合上。
朱允炆一走,吕氏身上那层强撑的、属于皇太孙妃的仪态,瞬间崩塌。
她猛地从软榻上坐起,一把抓住吕本的衣袖。
“爹!”
她压抑着嗓音。
“他回来了!那个鬼……他真的回来了!”
吕本的脸色大变。
他没有安抚,更没有询问,而是反手扣住女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吕氏发出一声痛呼。
但这份尖锐的疼痛,反而让她那团浆糊似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吕本的视线快速扫过殿内的每一寸角落,最后吐出两个字。
“画呢?”
吕氏颤斗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角落。
那卷画轴被内侍官慌乱中丢弃在那里。
吕本大步走过去,弯腰捡起。
“哗啦——”
画卷在他手中被猛地抖开。
他的视线瞬间凝固。
画中是一个少年,站在一片虚无的背景里。
那眉,那眼,那轮廓……
那根本不是像。
那就是!
是少年时的朱标,和那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常氏,最鲜明的特征被糅合在一起,再用十二年的地狱风霜,一刀一刀,雕琢而成的一张脸!
尤其是那双眼睛!
吕本的手指,在那双眼睛的位置上,重重地摩挲。
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蒋??手下那帮名满京城的画师,都是一群废物。
因为他们画的是人。
而陛下要的,是一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还带着地府寒气的狼!
他缓缓卷起画轴,用尽力气紧紧攥在手里,骨节突出,青筋毕现。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吕氏的心跳上。
突然,他停了下来自言自语。
“难怪,蓝玉……凌迟停了。”
吕氏的身体猛地一颤,扶住身旁的桌角。
吕本没有看她,继续吐出第二个事实。
“全城戒严,封锁十三门……”
“不……不会的……”吕氏开始摇着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呢喃。
吕本的声音愈发冷酷。
“奉天门前,詹徽那群蠢货跪地逼宫,陛下只罚跪。”他停顿一下,“却把一个从头到尾,唯一站着的王简,抄家下狱……”
他每说一句,吕氏的脸色就更惨白一分。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消息,此刻被她父亲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连想都不敢去想,想一下就浑身发冷的答案!
“他们……他们不是在抓逃犯……”吕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是在找他!陛下……陛下在找他!”
吕本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没死。”
他的声音让吕氏心胆俱裂。
“十二年了,他不仅没死,还活到了现在。”吕本逼近一步,“活到了……能让陛下不惜掀翻整个应天府,也要找回来的地步!”
这句话,吓得吕氏。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彻底瘫软在软榻上,眼中只剩下无边的、被放大的恐惧。
“爹……我……我……”
“哭有什么用!”吕本低喝一声,“当年那碗药,你既然敢端!今天这个结果,你就该受着!”
“那碗药”三个字,在吕氏的脑子里炸开,让她浑身剧震。
吕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入墨色的天际,眼神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詹徽那群人,自以为聪明,想在新君登基前,挣一份从龙之功。结果呢?在奉天门前那一跪,把自己活生生变成了陛下用来儆猴的那只鸡!我们整个文官集团的脸,这次,全被他们丢尽了!”
他的声音里翻滚着压抑的怒火。
王简被抄家,詹徽被当众羞辱,这不仅仅是打几个官员的脸,这是皇帝在抡起巴掌,狠狠抽他们整个文官集团的耳光!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那幅画上的少年。
吕氏好不容易才找回了一点力气,她从榻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吕本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袍角,。
“那我们怎么办?爹,我们怎么办?陛下要是真的找到他……允炆他……我们吕家……”
吕本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过宫殿的层层飞檐,望向了京城的某个方向,那里是另一座显赫的府邸。
良久,他才冷漠地开口。
“这件事,从十二年前开始,就早已不是我们吕家一家的事了。”
他缓缓转过身,垂下眼帘,看着早已没半点皇太孙妃仪态的女儿。
“那幅画,既然能悄无声息地送到你这东宫来,自然……也能送到别处去。”
吕本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他走到书案前,没有用宫里备好的金笺,而是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一方质地特殊的暗黄色纸张。
他拿起笔,只在上面写了一个字。
“来人。”
一个心腹内侍悄无声地滑进来,跪伏在地。
吕本将那张纸折好,放进一个细小的竹管里,用蜡封死。
“派我们自己的人,立刻出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天亮之前,把这个。。。。。。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锦衣卫。”
内侍接过无声无息的退去。
吕本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伸手柄吕氏拉起来,替她整理好仪态。
“我是怎么教你的,遇事要定。”
“这个鬼魂,想回来,那么也得有那个命。”
吕氏看着父亲镇定的脸,她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
“父亲,如果他回来,允炆怎么办?”
吕本眼神一冷。
“那么也要他有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