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大堂。
蒋??没有坐,他站在堂中,右手拇指的指甲,正一遍遍刮过腰间绣春刀刀鞘上冰冷的缠枝莲纹。
“刺啦……刺啦……”
那细微又尖锐的声响。
地上跪着的七八个画师,身体筛糠一样抖动,汗水已经浸透后背的衣衫。
“废物!”
两个字从蒋??嘴里出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画师,是宫里供奉几十年的丹青圣手,此刻却是一张惨无人色的脸。
“大人……饶命啊!不是小人们不尽力,实在是……实在是那股劲儿,画不出来啊!”他指着画案上十几张画稿,
“眉眼骨相都能画,可那股子活过来的劲儿,我……我的手拿不住啊!”
蒋??踱步过去,视线在那些画稿上扫过。
画中都是同一个少年,眉眼依稀能看出轮廓,但每一张都象是庙里的泥塑,有形无神,死气沉沉。
“手拿不住?”蒋??的声音很轻,却让老画师浑身一僵。
他俯下身说:“锦衣卫的诏狱里,多的是画材。既然画不出活人,本官就送你去画死人,画个够。”
老画师的哭声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整个人瘫软下去。
蒋??直起身,不再看他们。
他望向门外,天色正一点点从灰白转向昏黄。
数千缇骑,上万兵马,把偌大的南京城变成了一座铁桶。
可这铁桶里装着百万人,要找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人,跟捞一根针有什么区别?
皇帝的耐心,就是悬在他脖子上的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象个影子。
来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太监服饰,走路却如猫一般,悄然无声。
是刘公公。
蒋??的心脏猛地一抽,立刻整肃衣冠,快步迎上,将头深深低下。
“卑职蒋??,见过刘公公。”
刘公公没有看他,径直走到画案前,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张画稿,只看一眼,便又轻轻放下。
“蒋指挥使。”
刘公公转过身。
“咱家来,是替陛下问句话。”
“卑职恭听。”蒋??的头埋得更低。
“天,”刘公公顿了顿,“就快黑了。”
蒋??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
这是催命符!
“卑职无能!”蒋??单膝跪地,“请公公回禀陛下,再给卑职半个时辰!卑职就是把南京城翻过来,也一定……”
“不必了。”
刘公公抬手,打断他的话。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那不是圣旨,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少年,眉眼清淅,神态逼人,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人的心里去。
“陛下有旨。”刘公公的声音平平响起。
蒋??和满堂的人,不论是锦衣卫校尉还是画师,全部匍匐在地。
“着锦衣卫指挥使蒋??,持此图,配合五城兵马司,即刻起,于南京城内,挨家挨户,给咱搜!”
“凡窝藏画中之人者,一律以谋逆大罪论处,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四个字,不重,却砸得蒋??耳中嗡嗡作响。
他用发抖的双手,接过那幅画。
画纸薄薄,却重逾千斤。
他瞬间明白。
陛下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找到人!
这幅画,这张脸,从这一刻起,就成一道悬在南京城所有人头顶的圣旨!
这不是搜捕,这是宣告!
向整个大明天下宣告——画上这个人,比你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重要!
“卑职……遵旨!”蒋??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地砖上,声音嘶哑。
在他身后,人群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锦衣卫小旗官,趁着所有人叩拜的混乱,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拿一张画象,然后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堂,象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暮色里。
他的方向,是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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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外的汉白玉广场。
数百名等了一上午的官员,早已没平日的肃穆庄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陛下罢朝,蓝玉停斩,这天是要变了吗?”
“听说是去了诏狱,莫非蓝玉那屠夫还能翻案不成?”
吏部尚书詹徽,站在人群最显眼处。
他捻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山羊须,听着周围的议论,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走到几位六部大员中间,压低声音。
“诸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户部尚书赵勉愁容满面:“詹大人,此话怎讲?”
“陛下为国事操劳,龙体违和,我等为人臣子,看着不心痛吗?”詹徽环视一圈,
“依老夫之见,我等当联名叩请,请太孙殿下临朝,暂理政务!这才是为君分忧,为国分劳!更是我等臣子的大孝啊!”
“请太孙临朝?”
这话一出,几位重臣脸上神情各异。
这几乎是等于逼宫!
詹徽象是看穿他们的顾虑,挺直腰杆,声音里带上一股浩然正气:
“非是夺权,是尽孝!太孙殿下仁德宽厚,正是我等文臣辅佐的明主!诸位难道忘了,被蓝玉那等武夫按在地上羞辱的日子了吗?淮西那帮丘八的马鞭,难道还想再尝尝滋味?”
最后这句话,精准地刺中所有文官心中最痛的那根弦。
他们被淮西武将集团压三十年!
如今,蓝玉这头猛虎终于倒了,老皇帝也露出疲态,这不正是他们这些读书人将那位温文尔雅的皇太孙扶上马,彻底掌握朝堂的千载良机?
“詹大人所言极是!我等附议!”
“请太孙殿下临朝,为陛下分忧!”
一时间,群情激昂,不少官员的脸上都泛起红光,仿佛已经看到文官治世的“升平盛世”。
唯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简,站在人群外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叫“周山”的年轻人,在他家客厅里,平静说出的那句话。
“这一案,是陛下为后世之君,为未来的文臣治死国,砍出的最后一刀,也是最狠的一刀。”
王简看着眼前这群兴奋得象是要去领赏的同僚,只觉得他们是一群扑向屠刀的肥羊。
皇帝的刀,刚砍完武将,血还没干呢。
詹徽!你这是带着大家,把脖子主动往刀口上送!
王简的手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一言不发,决定先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催命的鼓点。
一队锦衣卫缇骑,簇拥着蒋??,如一道黑色的利箭,直插广场中央。
百官瞬间安静下来。
蒋??在众人面前猛地勒住马,翻身落地,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他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只是展开手中的那幅画。
“陛下有旨!全城搜捕此人!窝藏者,株连九族!”
声音如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百官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那幅画上。
瞬间,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詹徽脸上的得意笑容失去。
他脑中所有关于“辅佐新君”的宏图伟业,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全部断路。
这是谁?
一个足以让皇帝用“株连九族”来查找的少年!
而王简,在看到那幅画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失去声音。
他只觉得一阵剧烈的耳鸣,脚下的汉白玉地砖开始旋转、倾斜。
是他!
周山!
虽然画中人稚嫩许多,但那双眼睛,那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他记忆里那道在客厅中侃侃而谈的身影,完美重合!
王简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在心底盘旋无数遍的问话。
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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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东宫,文华殿。
殿内沉香袅袅,皇太孙朱允炆端坐案前,正用朱笔批阅奏章。
他的神态温润如玉,动作一丝不苟,尽显储君风范。
一个东宫的小内侍,迈着碎步,像猫一样无声地滑进来,跪在黄子澄身后,双手将一个细小的纸卷举过头顶。
他的头埋得很低,肩膀在微微发抖。
“殿下,下面的人刚送来的。”
朱允炆放下朱笔,指腹轻轻按按眉心,接过纸卷展开。
那是一张临摹的画稿,画工粗糙,但画中少年的眉眼却异常清淅。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画上,起初只是平静地审视。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能通过东宫的层层防护送到他面前,就绝非小事。
可当他的视线与画中那双眼睛对上时。
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排斥。
“此人是谁?”朱允炆的声音依旧温和。
太监回禀:
“殿下!就是此人!外面已经传疯了,陛下下了严旨,全城搜捕,窝藏者……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
朱允炆捏着画纸的指尖泛起一层薄薄的汗意。
他缓缓将画稿放到桌上。
他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脸,温润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
锦衣卫北镇抚司。
蒋??刚刚送走传旨的刘公公,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
他正心乱如麻,大堂外忽然响起一阵连滚带爬的脚步声。
一名诏狱的狱卒,连规矩都忘了,直接冲到他的面前。
“指……指挥使大人!”狱卒上气不接下气。
蒋??正要发作,那狱卒已经喊出来:
“凉……凉国公蓝玉,要见您!”
蒋??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蓝玉。
一个本该在午时就被千刀万剐,此刻理应是一具尸体的死囚。
在这个节骨眼上。
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