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走了。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气息,消失在甬道尽头的黑暗里,诏狱重新归于死寂。
油灯的火苗挣扎著,将蓝玉蜷缩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墙壁上,扭曲变形。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脊梁骨象是被人一节节抽走。
那件破败的孩童寿衣,摊在面前的稻草上,黯淡的金线和蒙尘的珍珠,还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用你这条命,用你蓝玉这两个字剩下的一切,给他铺路,给他当一块垫脚石!”
朱元璋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盘旋。
垫脚石……
蓝玉的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想起来了。
洪武二十四年的那个冬天,雪下得能埋了人。
他处理完军务,一出书房,就看见那个单薄的少年,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
少年只穿一件洗到看不出颜色的夹袄,脖子冻得通红,嘴唇青紫,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他当时正为军中将领的跋扈而心烦,看见少年那副“孱弱”的样子,无名火起。
“没出息的东西!一点风寒都受不住,将来如何上阵杀敌!”
少年身体一颤,转过头。
那双眼睛在风雪里黑得吓人,只是看着他,没辩解,没畏惧,然后默默转身,回了那个角落里的小屋。
他拂袖而去,再未多看一眼。
他现在才明白,那孩子不是在看雪,他是冷。
一个本该在宫里有貂裘暖炉、热汤羹食的皇长孙,在他的府里,穿着单衣,活活挨冻!
“噗!”
蓝玉胸口一股腥甜上涌,一口血沫喷在身前的稻草上。
他又想起了寿宴那天。
那个孩子被安排在最末席,几乎和下人坐在一起,安静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他麾下一个喝醉的亲兵,指着那孩子的鼻子,借着酒劲大声嚷嚷:
“看那个野种!一条靠将军施舍才能活命的丧家之犬!”
满堂宾客,讥笑、同情、漠然。
他记得,那孩子捏着筷子的手,指节凸起,青筋暴现。
他抬起头,只看了一眼,那个醉酒的悍卒就闭上嘴。
而自己呢?
仅仅是挥手让人把那亲兵拖下去。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维护。
自己甚至还觉得,这孩子不错,够隐忍,有狠劲,是块需要打磨的朴玉。
打磨……
“嗬……嗬嗬……”
蓝玉用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向身下坚硬冰冷的石板。
“咚!”
“咚!”
沉闷的声响在牢房里回荡。
他不是求死,他只是想用疼痛来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有眼无珠,愚不可及!
那不是隐忍,那是龙孙凤子被踩进泥地里的骄傲!
那不是狠劲,那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唯一的护身铠甲!
“姐……我对不住你啊……”
他趴在地上,咬着自己的手背,压抑着哭声,整个身体却抖得象是风中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处“吱嘎”一声。
蓝玉抬起满是血污的脸,麻木地看过去。
来人不是刽子手,而是诏狱的牢头。
他手里没拿鞭子,反而捧着一串钥匙,身后跟着两个狱卒,连大气都不敢喘。
“哗啦,咔哒。”
脚上、手上那副早已与皮肉磨合在一起的沉重镣铐,应声而开。
铁器落地的声音,清脆得让蓝玉一怔。
身体骤然的轻松,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蓝……蓝将军。”牢头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声音发颤,“请……请随我来。”
蓝玉撑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牢头。
牢头的身体一抖,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仿佛被一头刚从血水里爬出来的猛虎盯上。
蓝玉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被带离死囚区,最后停在一间独立的牢房前。
这里石壁干燥,铺着干净的木板,角落里还有一张木床和崭新的棉被。
“将军,请。”牢头打开门,几乎是谄媚地侧身让开。
蓝玉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转过身,看着牢头,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个字:
“水。”
牢头一愣。
蓝玉的音量没有提高,但那股久违发号施令的威压,却让整个甬道的气氛都好象是血海腥风。
“热水!干净囚服!”
“是!是!”牢头身体一震,象是被马鞭抽一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蓝玉这才迈步走进牢房。
他没有看床,而是站在牢房中央。
虽然穿着破烂囚服,浑身血污,但那股百战之将的气势,正在从那具几乎被摧毁的躯壳里,重新凝聚。
很快,热水和干净的囚服送来。
接着,牢头又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这不是断头饭,这是给人吃的饭。
蓝玉看着那碗肉粥,端起来,没有用勺子,直接仰头,将滚烫的肉粥灌进喉咙。
他想起那个孩子,在外流浪的那两年,可曾吃过一碗这样的热粥?
喝完粥,他拿起馒头,三两口便解决一个,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给一架即将重新激活的战争机器补充燃料。
他需要力气。
皇帝留他一命,不是让他等死,是要他……当一块垫脚石!
他走到水盆边,将脸上、手上的血污一点点洗去。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憔瘁,但眼睛里却燃烧着骇人光亮的脸。
旧的蓝玉,那个骄横跋扈的凉国公,已经死在刚才的死囚牢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要用馀生去赎罪的舅姥爷,一块为他外甥孙铺路的,最锋利的垫脚石!
他换上干净的囚服,活动一下手脚。
然后,他走到牢门前,对着外面战战兢兢的牢头,吐出几个字。
那声音让牢头浑身一颤,几乎跪倒在地。
“去,告诉你家指挥使大人。”
蓝玉的嘴角裂开一个笑容。
要是他的亲兵看到这个笑容,怕是要跪倒在地上。
因为这是大将军要出手,并且带来的必定是血海!
“就说,凉国公蓝玉,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