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简的瞳孔收缩。
他执掌言路,弹劾百官,自然明白任何一桩大案背后,都有其真正的目的。
但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从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
“哦?”王简不动声色,将问题抛回去,
“那依周公子之见,审的不是蓝玉,又是谁?”
朱熊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人可知,先秦之时,儒分八脉?”
这个话题跳跃得太快,让王简眉头微蹙。
他饱读经史,自然知道,却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在下恩师专攻公羊之学。”朱熊鹰自顾自地说下去,“《公羊传》解《春秋》,最重‘大一统’与‘张三世’。所谓张三世,便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
王简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持杯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公羊学,自董仲舒后便日渐式微,当朝治经者多重《左传》与《谷梁》,此人竟能信手拈来,且直指内核。
“我朝开国至今,三十载。于内,肃清吏治,重典治国;于外,北逐蒙元,定鼎天下。这算不算‘据乱世’而初定?”朱熊鹰看着王简,发出第一个设问。
王简没有回答。
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据乱世之后,当求‘升平世’。何为升平?内修文德,外服友邦。要修文德,则需文臣治世。可如今朝堂之上,开国勋贵、武将集团盘根错节,互为表里,声势赫赫。”
朱熊鹰的话锋转变。
“凉国公蓝玉,便是这武将集团的最后一座山头。这座山不倒,文臣如何出头?陛下心中之‘升平世’,又如何开启?”
“轰!”
这几句话,不象是分析,更象是结论。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王简的心上。
他抬起头,眼睛里露出的骇然之色。
这些话,他不是没有想过。
作为都察院的御史,他比谁都清楚朝堂上那股看不见的暗流。
但他只是隐约有感,从未能如此清淅、如此一针见血地将其剖析出来。
这已经不是在讨论案情,这是在剖析帝王心术!
站在一旁的王淑,捂住自己的嘴。
她虽然不太懂其中的深意,但她能从父亲那张骤变的脸上,感受到这些话里蕴含的巨大风暴。
“你……”王简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游学的士子,能有这般见识?
这绝无可能!
这番话,就算是当朝内阁的大学士,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想一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朱熊鹰却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所以,蓝玉谋逆是真是假,不重要。他结党营私是真是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谋逆’,他的党羽必须被清除。”
“这才是‘蓝玉案’审的真正对象——不是蓝玉个人,而是以他为首的,阻碍了‘升平世’到来的整个淮西武将集团。”
“这一案,是陛下为后世之君,为未来的文臣治国,砍出的最后一刀,也是最狠的一刀。”
说完,朱熊鹰停了下来,端起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茶,抿一口。
他并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一点,那么就是其实最内核的一点,朱允炆无法掌控淮西武将,换成是朱标或者朱雄英的话,淮西武将根本不用清洗。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王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
对方的每一句话,将他这些年对朝局所有的猜测,都刻画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此刻才发觉,自己或许连棋盘上的棋子都算不上,只是在棋盘外观看的人。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站在更高处,俯瞰着整个棋局的走势。
良久,王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盯着朱熊鹰问:“这些,是你的恩师教你的?”
朱熊鹰放下茶杯,神态坦然:“恩师只教我读《春秋》,至于能读出什么,是他老人家的事,也是我自己的事。”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王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一下。
他今天从宫里回来,憋了一肚子的惊疑与不安,此刻尽数被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话引爆。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朱熊鹰看向他。
“陛下,今日罢朝了。”王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劫后馀生的疲惫,“百官在奉天殿外等了一个上午,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
“还有,”他看了一眼窗外,声音不由的放低,“本该在午时问斩的蓝玉,行刑……也停了。”
说出这些话,王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在向一个来路不明的“嫌犯”,透露宫中与诏狱的绝密消息。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听到这些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能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论断。
朱熊鹰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意外。
他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看来自己的那个玉佩,已经送到朱元璋的面前。
那位多疑、冷酷却又极重亲情的帝王,在看到那张脸后,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简,问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
“讲。”王简的喉结滚动一下。
“锦衣卫抓人,向来以雷霆之势,斩草除根。为何此次搜捕一个区区在下的‘同党’,竟会闹到封锁十三座城门,全城戒严的地步?”
朱熊鹰的目光,落在王简那张因惊疑不定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这不合常理。除非……他们要找的,根本不是一个‘逃犯’。”
“除非,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要找一个……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
诏狱。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血腥、腐败和霉变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让人胸口发闷。
最深处的死囚牢,更是人间地狱。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挣扎,昏黄的光晕照出墙壁上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迹。
蓝玉就坐在这片黑暗的中央。
囚服肮脏,手脚上的镣铐沉重到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得额外费力。
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却依旧带着几分凶气的眼睛。
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不过是头被拔了牙的笼中困兽。
他在这里坐很久,久到对时间失去概念。
但他知道,午时三一刻早过了。
那场为他准备的,千刀万剐的凌迟“盛宴”,并未如期而至。
他心里没有半分庆幸,只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嘲弄和烦躁。
死,他不怕,可这种待死的煎熬,让他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地牢的死寂。
“吱嘎——”
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奋力拉开。
一道光线猛地刺入黑暗,让久处暗室的蓝玉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几个小太监提着宫灯,簇拥着一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身影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虽然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有些疲惫,但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度,却让整个诏狱的阴冷空气为之一震。
是朱元璋。
他来了。
蓝玉放下手臂,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朱元璋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狱卒,也没有看周围的环境,他的眼睛从一进来,就锁死了蓝玉。
他最终在蓝玉的牢门前停下。
刘公公赶紧上前,亲自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朱元璋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借着太监高举的宫灯光芒,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牢里这个昔日的猛将,今日的死囚。
蓝玉坦然地与他对视,脸上甚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上位!……这是来送臣最后一程的?”他的声音沙带着自嘲。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终于,他开口。
“蓝玉。”
“咱问你。”
“那个孩子,朱熊鹰……”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蓝玉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
“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