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被朱熊鹰甩在身后。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着一种新生的刺痛。
他沿着墙根飞速潜行,脚下的地面坚硬而真实。
久违的自由感让他的血液都热起来。
然而,这股感觉并未持续太久。
当他拐上一条主街时,预想中菜市口的喧嚣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一队锦衣卫快马从街头疾驰而过,马蹄声敲碎清晨的宁静。
“封锁南城各路口!盘查所有行人!”
那声呵斥让他心头一沉。
一张天罗地网,正以他为中心,迅速张开。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定格在一处院落。
墙内,晾晒的衣物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他没有半分迟疑。
手脚并用,借助墙壁粗糙的砖缝,他整个人贴着墙面,悄无声息地翻进去。
他可是蓝玉的义子,这些小问题。
落地无声。
他迅速剥下那身散发着霉味的囚衣,换上一套挂在竹杆上的粗布短打。
衣服并不合身,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陌生的皂角气味。
就在他准备从另一侧离开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一个老妇人含混的叫骂。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收敛所有气息,贴在墙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直到屋内的声音平息下去,他才从另一侧的墙头翻出,融入更深的巷弄。
囚衣解决了。
但一个新的难题摆在面前。
他身上没有路引,没有户籍文牒。
在这座已经变成铁桶的南京城里,他就是一个黑户。
寸步难行。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自由行走的身份。
。。。。。。。。。。。。
黎明前的黑暗,被奉天殿外汉白玉栏杆切割成一块块冰冷的几何图形。
蒋??迈上御道的每一步,都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石板,而是通往地府的虚无。
他的脑子里,那双眼睛的影子挥之不去。
不是蓝玉府邸昏暗灯光下的那双眼。
而是多年前,他在宫宴之上,远远瞥见的那位早逝的懿文太子妃,常氏的眼睛。
一样的平静,一样的,看淡一切。
一个逃犯,怎会有那样一双属于皇室正妃的眼睛?
这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刺入他的脑髓,带来一阵疯狂的战栗。
也成了他敢下令封锁十三座城门的唯一依仗。
他是在赌。
用自己的项上人头,用整个北镇抚司的命运,去赌一个足以颠复大明朝堂的可能。
所以,当他摘下兜鍪,跪倒在空旷的奉天殿中央时,他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等待骰子落地的沉静。
高高的御座之上,一夜未眠的朱元璋面色灰败,唯独一双眼睛里布满骇人的血丝。
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
“咱让你去提人。”
声音沙哑,飘忽不定,却让殿内侍立的刘公公感到一阵牙酸。
“你到了诏狱,人没了。”
朱元璋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你追到瓦窑,人又跑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这个为他办无数脏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蒋??,你告诉咱,从昨夜到今晨,除了那口空棺,那个黑洞,还有那具顶包的烂尸,你还给咱带来了什么?”
蒋??将额头更深地埋下,一言不发。
他不能说出那个猜测。
在没有铁证之前,那个猜测就是催命符。
他只能等。
等那个被他从诏狱火速提出来的画师,不要让他失望。
朱元璋从御座上站起来。
他走下丹陛,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一步一步,走到蒋??的面前,巨大的身影将蒋??完全笼罩。
“人,你给咱弄丢了。”
“咱心里头……好不容易从坟里刨出来的那点火星儿,也被你这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朱元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疲惫。
他抬起手,对着殿侧两名御前侍卫,轻轻挥了挥。
“拖出去。”
平静的三个字。
“剐了吧。”
又是三个字。
两名侍卫应声出列,身上铁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冷响。
死亡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
蒋??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侍卫粗糙的手掌即将触碰到自己肩膀的瞬间。
赌输了。
就在这时!
一个尖锐到变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陛下——!”
一名小太监手脚并用地扑进殿门,因为跑得太快,整个人摔在光滑的金砖上,但他顾不上疼痛,手中的一个卷轴被他死死举过头顶。
“北镇抚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画……画象!”
即将按住蒋??肩膀的两只手,停在半空。
已经转身准备走回御座的朱元璋,脚步一顿。
蒋??猛地睁开双眼,那颗已经沉入谷底的心,被这声尖叫硬生生拽回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那个连滚带爬,跪行到御前的太监身上。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
刘公公连跑带颠地过去,从那小太监手里接过画轴,一路小跑呈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没有去接。
他只是伸出一根因为彻夜未眠而微微颤斗的手指,对着那卷轴,轻轻一点。
刘公公会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画轴,当着皇帝的面,缓缓展开。
炭笔勾勒出的线条,先是眉,再是鼻。
最后,是一双眼睛。
画上的年轻人,面容清瘦,轮廓分明,但所有的神采,都汇聚在那双眼睛里。
那不是一双属于死囚的眼睛。
画轴完全展开。
当看清那张完整的面容时,朱元璋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那一步踩空丹陛的台阶,整个人险些摔倒。
“陛下!”刘公公惊呼着要去搀扶。
可朱元璋却一把推开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那不是朱熊鹰的脸。
不。
那分明是……
是那个已经故去多年,他亲自挑选,亲自赐婚给太子朱标的发妻,那个贤良淑德,却又英年早逝的常氏!
是一个男版的常氏!
“她……”
一个字从朱元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见鬼似的,极度的惊骇与茫然。
“她不是……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