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股烧尽一切的狂怒,在看到黑洞的瞬间,熄灭了。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洞口,然后低头,摊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
一种全新的清醒重新占据他的头脑。
他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有任何疯狂,只有一种要将人生吞活剥的锐利。
他锁定蒋??。
“庆丰祥的掌柜!”
“诏狱那个叫刘三的狱卒!”
“给咱带来!活的!现在,立刻,马上!”
“咱要知道,那块玉,到底是怎么从这条河里,跑到他们手上的!”
蒋??的心脏重重一跳。
皇帝不提“梓宫”,不提“盗墓”,只提“玉”。
他明白了。
那荒唐的念头,皇帝信了。
那么,诏狱里的那个死囚,就不再是蓝玉案的馀孽,而是皇帝滔天怒火和病态希望之间,唯一的支点。
这个人,就是天。
蒋??抱拳,头盔下的声音没有迟疑。
“臣,遵旨!”
他将孝陵现场的指挥权飞快地移交给旁边的徐辉祖,自己则带着一队最精锐的亲信,头也不回地冲出地宫。
“驾!”
十几匹快马卷起烟尘,马蹄声如急鼓,狠狠砸在南京城空旷的青石长街上,火把的光焰在夜风里被扯成一条条红线。
蒋??伏在马背上,夜风从甲胄的缝隙里灌进来,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皇孙玉佩,死囚,空棺,暗河……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他不敢去想,却又必须去执行的可能。
他再次挥鞭,坐下战马的速度又提了几分。
这个人,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
诏狱。
牢头王大正坐立不安地在值房门口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搓搓手,哈出一口白气,然后又抬头望向街口不见底的黑暗。
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只要行刑队那辆破车一到,把牢里那具花十两银子买来的尸首拉走,这事就算成。
他把那个姓朱的小子藏在外面的一间废宅字里。
地方隐蔽,万无一失。
等风声一过,他有的是时间和法子,从那“财神爷”嘴里把蓝玉搜刮一辈子的家底给掏出来。
一想到那堆成山的金银,王大肥硕的脸上就挤出一层油光,他甚至能闻到秦淮河画舫上的脂粉香气。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来,又急又密。
王大精神一振。
来了!
他赶紧把自己的衣帽正了正,脸上堆起惯有的谄媚笑容,准备迎上去。
可他很快察觉出不对。
那声音太重,太快,不是行刑队那两匹老马能跑出来的。
火光由远及近,映出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的骑士轮廓。
为首那人,一身只有北镇抚司缇骑才能穿的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在火光里闪着寒气。
锦衣卫!
王大的心“咯噔”一下,一股凉气从脚底板蹿上来。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蒋??已经到跟前。
蒋??翻身下马,甲胄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看都没看王大一眼,手按刀柄,直接下令。
“封锁诏狱!”
“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身后的校尉们齐声应诺,如狼似虎地散开,转眼间就将诏狱前后门死死控制住。
王大的腿肚子一软,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凑上去。
“蒋……蒋佥事,您……您这是有什么公务?”
蒋??吐出两个字,已经迈步往诏狱里走。
“提人。”
王大的心跳直接漏了一拍,他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舌头都有些打结。
“提……提谁啊?”
蒋??的脚步没有片刻停顿。
“蓝玉案死囚,朱熊鹰。”
这几个字,塞进王大的胸口。
他整个人都傻了,脚下一个跟跄,险些摔倒在地。
怎么会是现在?
怎么会是这位活阎王亲自来?
他脑子飞速转动,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蒋??面前。
“大人!大人,这不合规矩!”
王大急得满头是汗。
“犯人是明早才行刑的,验明正身的文书还没下来,按规矩,今晚谁也……”
蒋??停下脚步,终于回头看他一眼。
那道视线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就象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或者一只挡路的死狗。
王大所有的话堵死在喉咙里。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蒋??不再理会他,绕开他继续往里走。
王大和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只能面如土色地跟在后面。
通往地字号牢房的路,王大每天走十几遍,闭着眼睛都摸得到。
可今天,这条路却长得没有尽头。
蒋??的靴底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每一下“哒、哒”声,都象是踩在他自己的心尖上。
终于,地字号牢房到了。
蒋??停在门前,偏了偏头。
“开门。”
王大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串,手抖得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咔哒。”
牢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腐烂气味的恶臭涌出。
牢房角落的稻草堆上,一个用破草席盖着的人形轮廓,安静地躺着。
蒋??没有动,只是对身后的校尉扬了下下巴。
一名校尉上前,一把扯开草席。
一具穿着囚衣的尸体,暴露在火光之下。
蒋??的视线先落在那尸体的手上。
那是一双粗糙、变形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刨一辈子地的农夫。
绝不是一个在国公府里长大的公子哥的手。
王大看到蒋??的视线,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蒋??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子。
他没有碰触,而是用绣春刀的刀鞘,轻轻在那僵硬的尸体小腿肌肉上按一下。
肌肉没有留下任何凹痕。
尸僵已经形成了。
接着,他用刀鞘的末端,拨开尸体脖颈处的囚衣。
一大片暗紫色的尸斑,清淅地显现出来。
他掀开头,看着头发里里那乱七八糟的五官。
朱熊鹰可是他在蓝玉府邸里亲自抓的。
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内心冷冷一笑。
做完这一切,蒋??才站起身,缓缓地,转过来。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那个从刚才起就抖得象筛糠的牢头王大身上。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只有那种亲近之人才能知道,这才是蒋??要杀人的前奏。
“我的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