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及远县城。
作为永定府最东边的一个县,这里曾经是张定波和裴伦的兵锋争夺的焦点,因此,它也是永定受灾较为严重的几个县之一。
不过,自从“安北军”来了后,灾后重建,收纳人口,赈济灾民,推动商业、手工业等等利民措施,几乎短短几天就让及远县城焕然一新。
听着周边小摊的叫卖声,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薛显,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还是几日前那个哀鸿遍野,饿孵遍地的及远县城吗?
为了躲避兵祸,他几乎小半个月没出门,一直躲在地窖里。
直到“安北军”修倒塌的房屋,才将他从地窖里抠出来,他这才知晓永定府竟然又换了主人。
换就换吧,乱世嘛,多正常,但一出来就发现,这世道有些不正常了。
闹鬼了吧?
象是没见过世面一样到处看,主要恢复的也太快了吧?
薛显还来到了“汤饼”摊子面前,看了一眼皮薄肉馅的“汤饼”,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地窖里的小半个月,几乎都没吃饱过,就靠着干粮度日,更别说肉了,而在之前,他也是家境殷实之读书人,肉食可是不缺的。
可是,这真的是好肉吗?
几天前还是大灾之年,几天后,怎么能改头换面,还出现卖有加了肉的“汤饼”小贩?
薛显有些不信,因此嘴欠的问了句。
“老丈,你这肉,不会是白肉吧?
,老丈明显知晓白肉是什么,他顿时急了。
“你这书生,怎能平白无故污人清白?我这里哪里是白肉?这是‘民政司”衙门赊给我的!”
旁边也有摊贩怕这书生胡咧咧,从而影响了生意,毕竟,大家都刚从阴霾中走出来的,但对之前那段惨无人道的经历还是记忆犹新的。
如今“安北军”来了,衙门出钱出力,赊帐给了这些手艺人,眼下可不敢砸了生意。
“好教你这书生知晓,你可知何为‘民政司”衙门?”
这是个新词,除了和其接触过的,外人听了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薛显毕竟是读过书的,他淡淡道。
“秦和帝时,右扶风鲁恭——-微博士侍中,车驾每出,恭常陪乘,上顾问民政,无所隐讳。”
没装到逼,小贩也不尴尬,只是摆手道。
“好好好,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不过,你只要知晓,‘民政司’赊了米面,油料,以及肉食,让我们这些摊贩重新支起摊位就行了。”
薛显皱了皱眉,他深知这些衙门的勾当,为了榨油水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干的出来。
他有些怀疑,因此直接说了。
“不会是九出十三归吧?
“不要利的!”旁边的老丈说道:“不光不要利,税银也不收,只要我们将摊位附近打扫干净就行了!”
“对喽,那大人还说了,让我们做吃食时干净些,要是给人吃坏了肚子,就拿我们下大狱,可我胡饼张都做了三十多年胡饼了,什么时候给人吃坏过肚子?”
胡饼张有些得意洋洋。
见这些摊贩七嘴八舌的描述,不象是乱说的样子,薛显半信半疑。
“那给我来张胡饼,在给我来碗汤饼!对了,你们收大雍通宝吧?”他似想起了什么。
“收滴,收滴,但那通宝下月就不能用了!”
薛显闻听冷笑,果然,衙门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变着花样弄钱!
“不过,这个月还是能去钱庄换的,衙门刚发了禁金令和紧钱令,这些旧的通宝和金,能去钱庄置换的的!”
薛显有些狐疑。
不过胡饼和汤饼已经端来了,他也就没心思想,直接拿来筷子擦了擦,然后狼吞虎咽的大快朵颐。
胡饼是干干的饼子,汤饼有的地方是面条,有的是面片,但永定这边多为馄饨。
开胃清汤,飘着油花,嗯,好吃,还想吃。
薛显又叫了一碗。
吃饱喝足后,他这才结了帐,然后离开了摊位,但突然想到摊贩之前所说的,一个月后大雍通宝将会作废的事情。
眯了眯眸子,沉思片刻后,薛显试探性的走向了一家钱庄。
哦,对了,据说,现在的钱庄都变成“国家”的了。
片刻后,他带着一小袋碎银子,一脸纳闷的走出了钱庄。
“竟然没克扣?”
“怎么,兄台,有人克扣你银两吗?”
薛显抬头,看了面前这人,一个拿着扇子的年轻公子。
身长六尺(一米八),容貌甚伟(相貌十分伟岸),时人异焉(与众不同。)。
“呢,没、没有没有!”
薛显赶紧摆手,生怕说错了话。
这人好大的威势。
不过,看着这人身后躬敬站立的二人,都是身高伟岸的大丈夫,他大概也猜到,自己应该是遇到“贵人”了。
薛显连忙行了一礼。
“学生薛显,景曜四年的举人!”
“哦?”
陈珂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毕竟,眼前这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馀,竟然还是位举人,在大雍几乎可以为官了。
他疑惑询问。
“既然已经高中,为何不去吏部等侯差遣,反而在这个小县城蹉跎时光?”
薛显听了叹了口气,但还是拱了拱手道。
“朝堂之上,魅横行,官场之中,遍地,天下烽火,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当官救不了大雍啊!”
陈珂却笑了。
“那你觉得如何才救得了大雍?”
“如何做也救不了大雍,积重难反,只能推倒重来了。”
说着,薛显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还做出了一个推倒的手势。
陈珂收起扇子,刚想继续聊两句,但这个时候,远处有人跑过来了。
是岳兴。
“主公!”
陈珂摆了摆手,阻止了岳兴接下里的话,他看了薛显一眼。
“想要推倒重来也不难,给你个机会,明天去衙门。”
“公子—”
薛显张了张嘴,但陈珂已经转身离开了。
“主公?”
薛显呐呐自语,他突然眼前一亮。
“是安王?”
大雍朝廷敕封藩王,自然要传示诸州的,薛显作为举人,当然也听过这个消息。
只是后来听某个为世家子弟的同窗说,那“安王”好似不受,还斩杀了大雍的使者。
不过,眼下“安王”开疆扩土,复灭东夷,如今又挥师西进,连克北疆半壁,而“安王”没称王也没称帝,实在是有不少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此,民间依然还有人用“安王”来代称这位北方新崛起的一代霸主!
“原来他这么年轻!”
薛显还以为是位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或者是大器晚成的王者!
不过,“安王”刚才是不是说,让我明天去见了他了?
他面色古怪,连忙跑回家。
嗯,族祠没冒青烟!
但其实,薛显大概是见不着“安王”了。
“怎么回事?”
被打扰了微服私访的兴趣,陈珂面色严肃的看向岳兴,后者汕汕笑着,这才敢言语。
“主公,裴伦派兵杀过来了,眼下就在及远县城三十里外!”
陈珂闻听后眯了眯眸子。
“这货还敢杀过来?”
“不是被张定波打的屁滚尿流嘛?”
如果说裴伦这辈子最恨谁,大概是张定波无意了。
两次鹿城之战,苍州军损失惨重。
永定大战,更是丢盔卸甲,只带着数千残军逃回了苍州城。
之后对方东进,战半月,苍州府半壁尽失,对方甚至打到了苍州城下!
以上种种,都让苍州刺史裴伦脸面尽失。
因此,当听到黄泉道内乱的消息后,裴伦重症旗鼓,立刻征调靖边军,再次卷土重来。
看着远处的及远县城,裴伦拂须,心中感慨万千。
我终于又回来了!
永定大战时,裴伦三攻及远,都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
但如今黄泉内乱,张定波身死,唯一一支驻守及远的黄泉兵,还不知死活的跑到苍州城来抢夺粮草,最终被靖边军击溃!
眼下,及远就在眼前,还能有谁能再次阻止我攻下及远?
裴伦冷笑,为了报复黄泉道的羞辱之仇,他打算攻下及远后就下令屠城!
一群贱民,敢和黄泉逆贼勾搭,真是死不足惜!
“刺史大人,不对劲,城上好象有人。”
汪慕擎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带人走了之后,城内应该是没守军了?”
恩,没错,汪慕擎就是那支不知死活,跑到苍州城来抢夺粮草,最终被靖边军击溃的那支黄泉道兵,而及远最初就是由这支黄泉道兵驻守的!
很明显,眼下他投靠了裴伦。
“会不会是黄泉道的其它馀孽?”
裴伦皱眉,汪慕擎也有些纳闷。
“李大献?他带人往北走了,这家伙好象是抚州张家的人。胡景应该是带人去了祁东,他说那边有粮食。许元早就想南下去了龙州,它老说龙州地大物博。陈丰和穆林娶在永定那天晚上就被人砍死了,渠帅张定波也没了,还有谁啊?”
黄泉道六大元老,眼下好象没能跑到及远来!
“好了好了,管他是谁,全杀了便是。”
马背上的裴伦眯了眯眸子:“就算是张定波复生,此时也阻止不了本君,这及远本君屠定了!”
毕竟,此次卷土重来,裴家不仅抽调了所有的靖边军,还用二十万石粮食,从靖边十三家吐司那里借了一万吐司兵。
兵锋堪称势不可挡!
“汪慕擎!”
“呢,刺史大人?”后者看了过来。
裴伦则是拿着腔调,意气风发的说道。
“当初你投降我军时,本君手下可是有不少将领都劝说,让本君不要留你性命,毕竟是黄泉馀孽,那可是诛九族的谋逆之罪,那时候,本君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才安抚他们的!”
汪慕擎秒懂,他咬了咬牙,当即在马上抱拳道。
“此次攻城,属下愿为先锋!”
“那好,就由你携本部兵马,为本君取这及远小城!”
“属下遵命!”
汪慕擎夹紧马腹,朝着黄泉道军阵的方向奔驰而去。
“使君,真要重用此人?”
靖边军统帅裴烨皱眉询问。
裴伦则摇了摇头,眯看眸子道。
“干脏活,外边最好穿一层外服,弄脏之后,将外服烧掉就好了,就没有人能看到你脏过。”
裴烨这才明白,原来使君是打算让这些黄泉道干脏活。
嗯,大概是屠城了!
“那黄泉道屠城之后,刷下将他们全”他做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裴伦点了点头。
“别留活口,毕竟,屠城有伤天和,传出去,于本君名望有碍!”
后边一些将领听了,相互对视了一眼。
使君大人大概没有深入过民间吧?
毕竟,纵兵抢粮,间接促使人吃人,眼下使君大人在民间,还有什么名望可言吗?
其实不少人都听说了,如今的苍州民间,都叫使君大人“刮地刺史”、“吃人裴”、“夺食贼”等绰号!
还有歌谣呢。
吃人裴,夺食贼,抢尽仓中米,刮尽缸中粮。
老幼饿断肠,白骨堆门堂,父子相食泪涟涟,娘抱娃娃进狼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