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缘合上最后一卷竹简,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简牍纹理。
眼中沉凝似古井,心湖深处却不平静。
十日苦读所得,如繁星罗列脑海,熠熠生辉,亟待梳理、印证、化为己用。
然陆缘深知,大道玄奥,强悟如逆水行舟。
他并未立刻埋首推演功法,而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天光如瀑,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倾泻而入,驱散了满室的墨香与沉郁。
陆缘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信步踱出道观。
接下来的三日,陆缘彻底抛却了所有关于“炁”、“道”、“长生”的念头,将自己全然浸入最朴拙的日常。
打水,只感受木桶沉入幽深井底时那刺骨的冰凉,以及提起时绳索勒进掌心、臂膀筋肉贲张的沉重;
劈柴,只专注聆听柴刀破开木纹时那一声干脆的“咔擦”,细嗅飞溅木屑散发出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松香;
熬煮寡淡的粟米粥,静静看着澄澈的水渐渐浑浊,米粒在沸水中翻滚、膨胀,最终散发出最原始的谷物香气。
困了,便随意倚在院中老树下小憩,任凭微凉山风轻柔拂过微烫的面颊;
闲了,便漫无目的步入林间,听鸟雀啁啾在林叶间跳跃,看流云如絮,在湛蓝天幕上舒卷聚散。
心头的急迫与焦躁,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涤荡,渐渐沉淀、澄清。
他想起《庄子》所言:“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又忆及《清静经》开篇:“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并非刻意追求那玄妙的“忘”与“静”,而是放下执念后,身心自然趋近于此境,如倦鸟归林,水落石出。
三日将尽,陆缘坐在溪边一块被岁月流水打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望着天际那轮浑圆的夕阳,熔金般沉入远山的怀抱。
心中一片澄澈空明,再无十日苦读后的滞涩重压,连呼吸都与这山风溪流融为一体。
他嘴角微扬,无声低语:“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执念如茧,自缚而已。松开拳头,方能承纳天地馈赠。”
此乃随性而安,自纳福泽。
心念通达,再无滞碍,陆缘步履从容,踏入后山深处一僻静石洞中。
盘膝坐定于冰冷岩石上,他决意正式开始体悟那天地之间流转不息的“炁”。
然而,甫一凝神,陆缘便陷入了巨大的误区。
脑海中,《参同契》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黄庭经》的“积精累气以为真”、《入药镜》的“水火交媾”……无数精妙法门、玄奥术语如走马灯般轮番闪现,互相碰撞。
陆缘强令自己“感悟”,如同在虚空中徒手捕捉无形之风,心神紧绷如弦;
他催逼意念,想象着下丹田“祖炁”勃发,却象是在干涸的河床上硬掘泉眼。
一日过去,石洞幽寒,渗水的岩壁湿冷刺骨。
他枯坐如一日,一无所获,反觉心神疲惫不堪,内息紊乱。
两日过去,他咬牙硬撑,刻意模仿典籍所述“致虚极,守静笃”之境,却因用力过猛,如同在泥沼中挣扎,越是求“虚”,杂念越是纷至沓来,搅得心湖浊浪滔天。
三日、四日……他如坠魔怔,浑然忘却了饥渴寒暑,仅靠洞壁石缝中渗出的些许冰冷山泉勉强润喉。
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原本清亮的眼神变得浑浊呆滞,心神如油尽之灯,枯竭欲熄。
第七日,陆缘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向前栽倒在冰冷刺骨的石地上,额头撞上粗糙的岩石,留下一片刺目的青紫。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浮、模糊。
指尖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冰冷的岩石,指甲翻裂,渗出丝丝血迹,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其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绝望中徒劳翕动。
饿殍般的虚弱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呼吸都带着一股血腥味,死亡的阴影,顿时向陆缘笼罩而来。
直到此刻,他才在濒死的冰冷中悚然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坐忘论》所严正警示的境地:“执心住空,还是有所。”
强求一个“空”境,执着于“入定”,这本身便是最大的“有”,最深的魔障!
他如同一个虔诚的囚徒,亲手为自己打造了最坚固的牢笼。
濒死之际,一个念头如惊雷划过陆缘脑海。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自然…”
他苦苦追寻、险些为之丧命的“炁”,不正蕴含在天地自然的运行之中吗?
在拂面的山风里,在流淌的溪水中,在破开木纹的脆响里,在米粒翻滚的香气中……
自己这暗无天日的七日,何曾有一刻“法自然”?
分明是逆天而行,背道而驰!
将清泉活水硬生生熬成了穿肠毒药!
“错了…全错了…”
陆缘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从干裂渗血的唇齿间挤出这几个字,带着无尽的恍然。
刻意的苦修,强求的感悟,不过是南辕北辙,徒耗性命。
道在瓦甓,在屎溺,在呼吸之间,在万物生灭的自然里,却唯独不在那强求的枯坐与妄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