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殿，主殿。
案上，文档堆积如山，将金棕色头发的少女埋在了下面。
她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腕子，一双天生含情的狐媚眼此刻却只剩下哀怨，望向桌案另一端那个紫发如瀑、飞速批阅的身影。
“老师……”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忐忑的祈愿，“能不能……放我一天假啊？”
她努努樱嘴，小声数落：“每天寅时六点就得起，一直忙到亥时九点月亮都歇了……这都半年了！我可是您亲学生啊……”
比比东笔尖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淡淡甩过来一句：
“为师每日亦是一刻未歇，为师可曾抱怨过？”她语气平静无波，“你当向为师学习。待监乐殿的事项暂了，自会予你长假，许你潜心修炼。”
她笔锋略顿，终于抬眸，紫眸中掠过一丝蛊惑的光：
“届时，赏你适合仙草……也未尝不可。”
比比东早已将幽香绮罗仙品物归原主，她手头哪还有什么仙草？这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罢了。
但胡列娜不知，比比东亦无需她知。她只需这个天赋卓绝、心思单纯的弟子，继续心甘情愿地帮她筛阅如山公文，处理那些繁琐却紧要的杂务。
胡列娜眼底果然亮起一瞬，随即又被更深重的疲惫盖过。她瘪瘪嘴，认命般地重新抓起笔，小声嘟囔：
“老师您每次都这么说……”
“恩？”比比东尾音微扬。
“……我这就继续干活！”胡列娜立刻坐直，醮墨落笔，动作流畅得仿佛从未抱怨过。
比比东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奏报上。殿内，又只剩下纸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一个画着饼，一个啃着饼。
师徒二人，在这浩瀚的权务之海中，奋战征驰。
……
天斗城西街。
霍雨浩看着眼前碧发轻扬、眸光坚定的少女，心中暗叹。他最后尝试劝道：“泠泠，真的不用再和你父母多待几日吗？此去武魂殿，归期不知……”
“雨浩大人，”叶泠泠微微摇头，碧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我的心意已决。若再在家中多留……我怕家中温暖，会让我永远舍不得离开。”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然。
霍雨浩与身旁的千仞雪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千仞雪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示意尊重叶泠泠的选择。
“泠泠，我知道了。”
霍雨浩再次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疑惑，“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唤我‘雨浩’便好吗？怎么又改回去了？”
叶泠泠抬起头，目光与他对视，认真道：
“雨浩大人的再造之恩与救母之情，泠泠想时刻铭记于心。若直呼您的名字……泠泠觉得，那便模糊了这份恩情的分量，也轻慢了我追随的决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坚定：
“请您……允许我保持这个称呼。”
霍雨浩一时无言。他看到了碧发少女眼中那份不容更改的执着，也明白这或许是她给自己定下的、一道关于感恩与忠诚的界限。
千仞雪看着叶泠泠那副躬敬却疏离的姿态，碧眸中闪动的执着，让她仿佛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影子。那是她自己曾经面对某些原则时，也会露出的、不容更改的坚持。
她心中一软，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就这样吧，雨浩。”她先是对霍雨浩说道，随即转向叶泠泠，绽开一个友善的笑容：
“泠泠，其实把我们当作朋友便好。以后，你唤雨浩怎样都行。唤我的话，‘仞雪’就行。”
叶泠泠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
“知道了，仞雪夫人。以后我会的。”
“仞雪……夫人？”千仞雪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微妙。她猛地转头看向霍雨浩，只见少年正努力抿着嘴，肩膀可疑地抖动，显然在拼命憋笑。
“都怪你！”千仞雪耳根飞红，又羞又恼，抬手就在霍雨浩额头上轻敲了一个栗子，“提什么‘专属医师’的奇怪条件！这下好了吧！”
霍雨浩捂着额头，笑意却从眼里溢了出来：“这怎么能怪我……是泠泠太认真了。”
叶泠泠看着眼前突然嬉闹起来的两人，碧眸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股紧绷的躬敬感悄然消散了些许。
金鳄斗罗听着身后少年少女们的笑闹，古板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属于长辈的欣慰笑意。突然，他好象感知到了什么，那抹笑意迅速沉了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停下脚步，虎目微凝，望向城中心方向：“七宝琉璃宗的人往这边来了。估计是听到风声，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侧头看向三个年轻人：“你们是想留在天斗城应付那群人精，还是直接回武魂城？他们若缠上来，可有的烦。”
“回去！”
千仞雪毫不尤豫，漂亮的眉毛拧起，“那群商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表面上组成三宗联盟，背地里却来武魂殿谈条件。我本来是想好好看看武魂城的新变化呢，结果还没出来呢，就被您带到这儿了，什么都没逛成。”
霍雨浩点头附议：“我听小雪的。”他随即望向身旁的叶泠泠，眼神带着温和的鼓励，希望这位新同伴也能表达自己的意愿。
叶泠泠接触到他的目光，碧眸微垂，随即躬敬而清淅地答道：“我听雨浩大人的。”
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彻底“扼杀”了霍雨浩让她自主选择的期望。
“……哈哈哈！”金鳄斗罗见状，不禁朗声大笑，声如洪钟，“行！那咱们这就回武魂城！说实话，老夫我也想看看，这半年城里日新月异的变化。”
他大手一挥，浑厚的魂力再次将三人笼罩，金光比来时更盛：“都准备好，我们这就回去！”
话音未落，金光已冲天而起，毫不尤豫地朝着与天斗城中心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去，将可能到来的烦扰与试探，远远甩在身后。
武魂城。
夜。
金光落在城门口便悄然散去。四人步行入城，眼前景象已与半年前大不相同。
最直观的变化来自道路。
宽阔整洁的街道两旁，传统的萤石灯柱已被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造型简洁的金属立柱，顶端镶崁的魂导圆灯散发出稳定而明亮的白光。
“虫马！”街上小孩兴奋地指向街道一旁的金属巨物。
只见一个有着八条机械长腿、支撑着一个封闭厢体的奇特载具，正以平稳但略显笨拙的步伐沿固定路线行走。
厢体侧面开着窗户，能看见里面坐着几位神情紧张的测试员。这显然是战争性魂导器“全地形探测魂导器”改造而成的民用载具。
民众因其外形像瓢虫，又步行与街中，戏称为“虫马”。不过它们数量极少，属于试验阶段，这一路上只见到两辆在缓慢的行驶。
更让他们感到时代切实变化的，是街边新出现的奶瓶店铺。三级密封奶瓶的推广，让普通民众都可以用上实用的魂导器。
店铺招牌上明明白白写着“便民魂力存储站”，下方还附有他坚持要求标注的学名“魂力池供应点”。可进出的民众，包括店铺老板自己，口里喊着的依然是：
“老板，充两个奶瓶！”
“好嘞，您稍等！”
霍雨浩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他提出的正式名称——魂力池，遭到了民众顽固的抵制。大家觉得“魂力池”拗口又冰冷，远不如形象亲切的“奶瓶”来得顺口。
“奶瓶……”千仞雪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嘴角弯起捉狭的弧度。
这个词瞬间回溯了霍雨浩某个遥远的记忆。那是幼年时，两人玩过家家，他曾被千仞雪要求用奶瓶来养育布娃娃，一边喂养，还要一边重复羞耻话语的画面。
黑历史伴随着童年的记忆汹涌袭来，让霍雨浩脚下一顿。
“咳！”他强作镇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魂力池的推广，任重而道远啊……”
千仞雪看着他强撑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清脆的笑声洒在崭新的街道上。连一旁面无表情的叶泠泠，碧眸中也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个机会，怎么可能放过。她拉着霍雨浩径直走进一家店面宽敞、货架琳琅的“奶瓶”专营店。
“雨浩，你看——”她故意拿起一个粉色的、巴掌大小的奶瓶，在霍雨浩眼前晃了晃，眼里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这个大小，是不是跟我们小时候用的那个特别像？”
霍雨浩当然知道她在故意挑逗自己，索性闭口不言，只是耳根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金鳄斗罗和叶泠泠。
前者正捻着胡须，一脸新奇地打量货架上各种奇形怪状、标注着不同容量和魂力属性的“奶瓶”；后者则微微睁大了碧眸，显然也被这前所未见的民用魂导器种类所吸引。
看着两人惊讶的表情，霍雨浩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笑意。前世成神后，一走了之，将整个世界的发展抛下。这一次，他要用自己的知识改变世界，带着世界一起前行。
“几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一位笑容甜美、魂力大约在二十级上下的女性店员迎了上来，她目光敏锐地落在气质最出众的千仞雪身上。
“这位小姐，您手上这款是我们的新款，主打轻巧美观，魂力传导效率在同尺寸里是最高的，一般用在给便携照明器，随身火炉等……”
她口齿灵俐，介绍得生动又详细，显然业务十分熟悉。
千仞雪耐心听完，礼貌地笑了笑：“谢谢你的讲解，我们只是先看看。”
“好的，客人您慢慢看，有需要随时唤我。”女店员笑容不变，得体地微微躬身，便转身去招呼另一位刚进店的顾客了。
武魂殿，主殿。
夜，戌时。
魂导长灯将两道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胡列娜强撑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皮，将一份足有半寸厚的文档轻轻放在比比东手边。
“老师……这份关于武魂城黑市近况的报告……有些地方，不对劲。”
她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指尖点了点自己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圈出的疑点。交易时间异常集中、几笔大宗资金流向不明、甚至出现了本该严格管制的低级魂导器零件的私下流通记录。
比比东接过文档，紫眸迅速扫过那些刺目的数据。越是看，她眉心的刻痕便越深。
这帮蛀虫，之前借着灾后重建、物资流通繁杂捞钱，现在又想把手伸向魂导器。她心底冷嗤，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顶而出。
她恨不得立刻下令，将报告中牵连的所有人都连根拔起，然后吊死街头。
但理智拽住了这股冲动。清洗需要证据，更需要时机，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她要牵出这些蛀虫背后更深、更麻烦的线，从而一网打尽。
她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就在刚才批阅的日常报告中，还夹着一份简短的、关于圣子圣女今日已平安返回，并似乎在市井间颇为愉悦的记述。
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属于年轻人的鲜活与闲遐，此刻象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她心头。
她也想扔下这堆积如山的权谋与污秽，像寻常人一样，走在繁荣的街头，身旁陪着想伴的人，只为锁碎的小事驻足、谈笑。
但她是教皇。她的职责是这片天空下最沉重的冠冕，也是最冰冷的枷锁。
紫眸倏然睁开，其中流转的幽光比最深的寒潭更冷，也更决绝。
“不行，”她低声自语，声音却清淅地响在寂静的殿内，“明天……必须叫他过来。”
与千仞雪相依而眠的霍雨浩这时不自然的颤斗一下，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是自己游玩劳累。
而比比东一旁的胡列娜闻言，娇躯几不可察地亦颤了一下，困意瞬间吓跑了大半。
她太了解老师了。每当老师眼中流露出这种光芒，用这种语气决定“叫某人过来”时，往往意味着……又有一堆更棘手的后续工作，会象山一样压到她这个“亲学生”的头上。
加班……看来是躲不掉了。胡列娜在心中哀叹一声，认命般地挺直了腰背，准备迎接老师接下来的具体吩咐。
灯光随风跃，映照着教皇冰冷专注的侧脸，与胡列娜欲哭无泪却强打精神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