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庄,三楼会议室。
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一座小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茶味和焦油味。
虽然已是深夜,但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长条会议桌的两侧,坐着本次阅卷组的内核成员。
左边是“保皇派”,
以阅卷组组长、省实验中学的特级教师马培元为首。
右边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给了零分的严正。
桌子正中央,孤零零地放着那份试卷。
标题《等死的人》,
那个鲜红的“0”分象只充血的眼睛,
瞪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严老师,咱们就事论事。”
马培元把保温杯稍加用力地磕在桌上,杯盖里的枸杞跟着晃了晃。
“这文章我看过三遍。
结构、老辣的笔力、还有那种透着纸背的悲泯,
别说高中生,就是咱们作协里那一帮人,有几个写得出来的?
你给零分,是不是太个人情绪化了?”
严正坐得笔直,指节敲击着桌面:
“马组长,才华我不否认。
这篇文章要是投给杂志,我会举双手赞成。
但这是中学生作文大赛,是给全省几十万学生看的风向标!
主角抢劫、辱骂,把恶行当手段。
今天我们给了满分,明天学生们就敢写杀人放火是为了救赎。
这口子一开,底线可就没了啊!”
“严老师,这就是文学形象!是艺术加工!”
旁边一个年轻女老师忍不住插嘴。
“现在的孩子早就不吃伟光正那一套了。
这篇文章的内核是救赎,是以恶制恶的慈悲,
这难道不比那些无病呻吟的等待花开深刻得多?”
“深刻?”
严正冷笑一声。
“深刻的代价如果是价值观扭曲,那我宁愿他浅薄一点。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还在阅卷组,这个零分,我不改。”
气氛陷入了死一般的僵局。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衬衫、西裤笔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秘书,手里拿着一份文档。
“怎么了这是?”
男人扫视了一圈烟雾缭绕的会议室,皱了皱眉。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吵。
阅卷工作不是已经收尾了吗?怎么,还有硬骨头没啃下来?”
在场的人立刻站了起来。
“周厅长。”
来人正是省教育厅的副厅长,周卫国。
这次“解忧杯”是省里重点抓的项目,
他今晚特意过来视察最后的定榜情况。
老马叹了口气,把那份试卷递了过去:
“周厅,您来得正好。
前二十名的名单基本定了,就差这一个。
严老师给了零分,但复核组觉得有满分的潜质。
目前还是分歧太大,没法统分。”
“哦?”
周卫国挑了挑眉,来了兴趣。
“零分和满分?这么大的跨度,有点意思。”
他接过试卷,没急着看内容,
先看了一眼那个刺眼的零分,又看了一眼严正。
“老严啊,又是你。”
周卫国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铁面判官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
行,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文章能把你气成这样。”
他拉开椅子坐下,展开试卷。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在空中晃动的轻微声响。
周卫国看得很慢。
起初,他的表情很轻松,
甚至带着几分审视领导视察工作的漫不经心。
但随着视线往下移,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那个叫老鸦的流浪汉,
那个在桥洞下等待死亡、却又靠恶意驱赶死亡的怪物,
顺着文本爬了出来。
那种粗粝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感,
让周卫国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
都感到了一丝生理上的不适。
这不象是一个高中生写的。
倒象是一个看透了世态炎凉、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
用刀子在水泥地上刻出来的字。
读到结尾那句“他是这世间最丑陋的恶鬼,也是这江边唯一的守望者”时,
周卫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试卷推回桌子中央。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这孩子,笔头太硬。”
他点了点那张纸。
“这种对恶意的精准把控,对人性的极致拉扯,够‘野’啊。”
他用了一个很微妙的词
——野。
既不是好,也不是坏,
而是不受控制,带着一股子草莽的血腥气。
他抬起头,看向严正:
“老严,你的顾虑我明白。
这文章确实是一把双刃剑,发出去,争议肯定少不了。
搞不好,咱们教育厅都要被家长投诉,说咱们宣扬负能量。”
严正点了点头,脸色稍缓:
“周厅英明。”
“但是——”
周卫国话锋一转,手指在试卷上点了点。
“如果我们因为怕争议,就扼杀这种才华,
那咱们举办这个‘解忧杯’的初衷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打破套路,查找真正的文学苗子吗?”
他看向众人,抛出了一个难题。
“现在的问题是,这文章就象是一块带刺的玉。
扔了,可惜。
留着,扎手。
咱们这帮搞教育的,总不能连个孩子的文章都不敢评吧?”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这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谁也不敢轻易拍板,毕竟一旦定性,这就是风向标。
“顾主席呢?”
周卫国突然问道。
“作协那边不是一直盯着吗?
这种文学性极强的东西,他们最有发言权。
特别是那个见深,他不是这次的特邀评委吗?他怎么说?”
提到“见深”,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对啊。
这次大赛的灵魂人物,那个写出《解忧杂货店》这种治愈神作的见深老师。
如果是他,肯定会站在“正能量”这一边吧?
毕竟这文章的风格,跟温暖治愈的《解忧》简直是两个极端。
严正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有信心,那个写出浪矢爷爷的作者,
绝不会容忍这种满篇恶意的文本。
“顾主席在隔壁休息室,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休息……”
马培元看了看表。
“我去请他?”
“不用。”
门外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顾长风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温和笑容,
手里还捏着那个紫砂壶。
“我一直听着呢。”
顾长风走到周卫国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有看桌上的试卷,
而是环视了一圈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严正身上。
“严老师,坚守底线是好事。”
顾长风笑了笑。
“不过,有时候底线太高,容易把天才挡在门外。”
严正皱眉:
“顾主席,您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
顾长风摆了摆手。
“我就是个传话筒。刚才,我把这篇文章发给了见深。”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严正更是紧张地攥紧了笔。
见深的评价,将直接决定这篇文章的生死。
“他回消息了?”
周卫国问。
“回了。”
顾长风拿出手机,点开屏幕,推到了桌子中间。
“你们自己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