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挺一直比较欣赏祝千帆,认为他是个好苗子。
当他还在筹备组,而这个小伙子还在对面的卫星院时,就经常在会上怼自己的团队时,他就确定这一点了。
与祝千帆相比,韦芝的脾气过于火爆,说话也十分刻薄。很多时候,她的立场或者观点其实并没有错,但她的表达方式很容易激起对面的自尊和防备,不由自主地产生抗拒心态。
而董晃的表现则更加有城府,很多时候为了试图左右逢源,甚至有点丧失原则——这对于一个技术人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品质。
所以当祝千帆主动投递简历到上海翔仪来,并且通过了前两轮面试之后,他决定亲自与祝千帆聊一聊。
一路自然聊得很顺畅,到了最后,邓挺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张院竟然愿意放人?”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竟然同意了。”
事实上,对于张抵砺同意自己添加之海翔仪,祝千帆在感激之馀,并没有完全想明白个中缘由。在他印象中,张抵砺是一个非常偏执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哪怕被调动到院里的其它型号或者项目上去,他都坚决不同意,很多时候连院长宋浩明都没办法。
然而,听完祝千帆的话,邓挺笑而不语。
祝千帆自然不知道,邓挺在更早的时候,李承墚院士紧急来上海开会的那个下午,就已经向张抵砺抛出了添加之海翔仪的橄榄枝。
那个时候,张抵砺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但现在,邓挺得知张抵砺愿意放祝千帆离开卫星院,加盟自己公司的时候,他心里清楚:张抵砺的天平已经向上海翔仪倾斜了。
他内心在狂喜,浑身的神经都在战栗,但是,他的脸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激动的痕迹。
在听完祝千帆所描述的,张抵砺对他职业发展的建议之后,邓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这样做,自然是为了远远地给张抵砺一个面子——自己的这个安排一定会经由祝千帆的嘴传到张抵砺耳朵里去,更重要的是,他深度认同张抵砺的判断:纯粹的工程技术人员固然也很重要,但更稀缺的是懂技术的专业管理者。
现在,这个上海翔仪运营部的新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刚表达完他的顾虑:“邓总,我说完了,简单总结我的建议,就是公司应该有一个技术带头人,一个非常专业而且懂行的技术专家,否则,我们很难让合作方真正信服。长期来看,会减慢我们‘万星’计划的推进进度。”
邓挺看着祝千帆那发亮的双眸,心中涌起一股热血。
“这才是年轻人的眼神啊”
于是,他略微思索,想了想,说道:“你看得很准,而且,我也恰好是这样想的。不,我不光这样想,还努力去做了,我相信你很快就能看到变化。”
“变化?您是说,我们很快就有技术带头人了吗?”
“对,我们的首席技术官,也就是cto,马上就要到岗了。”
“真的吗?是谁?”祝千帆的问题脱口而出。
邓挺神秘地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认不认识呀?”祝千帆没有放弃。
“你这小子,我当然不能回答啦。”
“那肯定是我认识的人。”祝千帆眨了眨眼。
“”
从邓挺办公室出来之后,祝千帆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几个月,他时而觉得离开卫星院是个正确的决定,时而又感到一丝彷徨,而直到现在这个时刻,他才笃定地感到自己选择添加之海翔仪这步棋是走对了。
从邓挺的反应和神态来判断,他坚信这个新来的cto一定是自己认识或者见过的专家。尽管他才参加工作四五年,但卫星通信和导航这个圈子实际上并不大,他又有幸参加了包括北斗三号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项目,那些专家大佬们几乎都见过。
他们不一定认识他,但他肯定认识他们。
“会是谁呢”他忍不住在脑海中搜索着,感受着其中不时浮现出来的名字,他突然浑身一震。
“不会吧”他喃喃自语:“难道是您吗”
不过,年轻人想事情快,忘事也快。随着整个公司在“万星”项目上的提速,他很快就沉浸在忙碌的工作当中,半个月的时间很快便流逝过去。
又忙碌了一整天之后,祝千帆顶着夕阳的灸热,眯着眼睛走出办公室,穿过毫无遮挡的园区,朝着地铁站走去。
还未走到园区门口,只见前方迎面缓缓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在他身边驶过时,突然停了下来。
后座的车窗摇下,里面露出一个他曾经很熟悉,此刻看过去又有点陌生的面孔。
他的眉间有十分明显的川字纹。
“张院!”祝千帆止住脚步,脱口而出。
脑海中在两周前曾经蒙蒙胧胧的、已经被掩埋的猜测此刻浮出水面,那个名字与眼前的面孔完美融合了。
张抵砺微微一笑:“我刚从外面办事回来,你下班啦?”
“您已经添加我们了?”祝千帆只希望这个答案再次得到确认。
“是的,我刚来,很意外吗?”
“是的但也没有那么意外。”
张抵砺大笑起来:“如果你不急着回家的话,去我办公室聊几句?上车吧。”
祝千帆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看向副驾驶。
张抵砺把自己的后座右侧车门推开,同时身子往左边挪了过去:“坐这里吧!”
依然是祝千帆熟悉的口吻,让人不容违抗。
于是,祝千帆坐上了车。
车子再次激活,缓缓在园区里行驶,稳稳地拐了几个弯之后,停在了上海翔仪所在的大楼前。
祝千帆跟着张抵砺上楼,直接进入了他的办公室。
一路上遇到几位同事,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里多少有些惊诧。
祝千帆一边冲他们露出友善的微笑,一边心想:“看到又如何?我又不是拍领导马屁!”
张抵砺带着祝千帆进入办公室,招呼道:“小祝,随便坐。”
然后,他依旧从桌上端起自己的茶杯,将里面残馀的茶叶倒进办公室一角的茶渣专用垃圾桶,在桌上的茶罐里用指头抓出一小撮茶叶扔到自己杯子里,又从办公桌下的柜子里找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如法炮制,然后一手一只杯子,走到饮水机边接上开水。
“虽然现在是夏天,很热,但我这里空调还是挺足的,喝点热茶吧。”张抵砺向祝千帆递过那只已经泡上茶叶的一次性杯子。
他自己则坐在对面,用嘴轻轻地吹了吹自己的茶杯。
“张院,您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什么?”祝千帆顾不上喝茶,还是问道。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想问,但毕竟车里有司机在,他不确定是不是妥当,所以干脆保持沉默。现在,他憋不住了。
张抵砺看着祝千帆的眼睛,挺想将自己过去半年的经历,从邓挺当初在自己办公室里首次抛出橄榄枝开始,向自己所看好的这个年轻人说出来,但最终还是转化成简单的一句话:“在卫星院干了一辈子,换个环境。”
“可是,当初您不是一直都很反对翔仪的系统架构吗?”
“人是会变的,而且,大家都在改变,当初我坚持的高低轨结合的架构,前阵子被‘中网’计划采用了,更早的时候,向碧君在会上对我们多么不客气,你还记得吗?但现在呢?”张抵砺淡然地笑着。
祝千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还年轻,等你再长大几岁,慢慢就清楚生活的本质就是权衡和妥协,各种各样的边界条件太多,你不能什么都想要,而很多当时你以为占了便宜的事情,之后却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就如同茨威格那句名言,命运中的所有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们为什么要干‘中网’,干‘万星’,不就是为了避免现在可以躺平地去享受spacex‘星链’带来的便利,之后却突然被掐断信号或者卡脖子所不得不付出的高昂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