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显然,朱元璋也没想到,蓝鹰会拒绝自己的任命。
他眉头一挑,冷冷地看着蓝鹰:“那你想如何?”
话语里刺骨的寒意让蓝鹰有些不舒服,他正了正衣冠,不卑不亢地面对着御座上的花甲老人:
“臣虽年幼,然常闻家父谈及元末旧事,昔日宁河王年仅十六,便已总万馀众随陛下举义,每战必身当矢石,臣每闻此,心潮澎湃,恨不生逢其时。
臣窃以为,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如南朝宗悫故事,乘长风,破万里浪,臣虽年未曾及冠,固不敢同宁河王比肩,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若蒙陛下不弃,臣愿在此请缨赴辽东,与我家父并肩,亲斩敌寇,以身报国,方不负胸中所学,不辱家门,亦报陛下知遇之恩于万一!”
在朱元璋锐利到能杀人的目光下,蓝鹰昂首而立,慷慨激昂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周围的一众文官如同腐肉上的苍蝇,嗡嗡地交头接耳个不停,有些嗓门较大者,说话的声音甚至已经飘进了朱元璋的耳朵。
蓝鹰同样听到了他们的话,无非是一些“军国大事岂容儿戏”、“小侯爷一时逞血气之勇”之类的丧气话。
“宁河王”
看着已经成长为小半个大人的蓝鹰,朱元璋盘着手里的红薯,口中喃喃着三个字,陷入了沉思。
作为一名后世之人,蓝鹰很清楚如何跟朱元璋进行更好的交流。
老朱这个人,其实并不是大众印象里的文盲,相反,他一直都在不遗馀力地学习,文采水平相当不错。
然而,因为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又是乞丐出身,老朱和人讲话时,就难免要犯点臭毛病——爱掉书袋。
朱元璋在和人进行书信往来时,就常常将自己和对方比作书里的历史人物,再借此进行说教。
比如他曾经致书张士诚,想与其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好让自己专心对付陈友谅时,就很不恰当地把老张比作东汉时首鼠两端的隗嚣。
虽然老朱看人的眼光是真的准,老张就是这样的人,但有求于人还不说好话,结果当然是被私盐贩子张士诚好一顿恶心。
反观蓝鹰举的两个例子,则与所说议题十分贴切。
前者是本朝的宁河王邓愈,十六岁就追随朱元璋起兵反元的狠人,后者是南朝的宗悫,大才子王勃一句“慕宗悫之长风”,直接将这名华夏历史上连武庙都进不了的将领,拔高到了后世中小学生人尽皆知的程度。
朱元璋略挪了挪身子,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年轻人:“你可知北疆苦寒,辽东尤甚,其地四时积雪皑皑,不似江南和暖?”
“臣知道!”
“你可知漠北烽燧频传,挞虏时常南下寇边,动辄便是刀兵相见?”
“臣知道!”
“既如此,为何执意入北疆?”
“回陛下,臣以为,大丈夫当效班超投笔,不愿老死牖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蓝鹰长身而立,目光灼灼地与朱元璋对视着。
看着眼神坚定的蓝鹰,朱元璋心中蓦然一震,竟从这少年眼中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故元至正十五年的寒冬,义父郭子兴新丧,自己只不过是滁州义军的左副元帅,堪堪与郭天叙等人分庭抗礼。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名九尺大汉踏雪而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上位,俺叫常遇春,来你这儿不是当小卒,是要做先锋的”。
自己当时只道是狂言,谁知采石矶一战,这莽汉竟真的夺了元军帅旗。
此后南北转战,徐达持重,遇春骁勇,两人一正一奇,相得益彰,终助大明光复汉家山河。
只可惜,纵横天下的常十万,在收复燕云十六州后便英年早逝,这也让朱元璋日后想起,每每扼腕叹息。
此时此刻,蓝鹰的眼神,和当初的常遇春一模一样,甚至相较后者,还多了几分少年锐气。
“你很象你姑父。”
没有理会群臣不满的窸窣私语,朱元璋径自踱步至蓝鹰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是无限的感慨与惆怅。
“姑父?”
蓝鹰一愣,旋即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大明开平王,常遇春。
“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也似你这般。”
朱元璋只觉有一股沛然之气积郁在胸中,他伸手取过宣纸,饱蘸浓墨,笔锋落处,如剑劈素练:“蓝鹰,你既想去辽东,朕便再考你一考,朕今欲遣人,送一密诏至冯胜将军处,你说此诏当为何?”
老东西,要考试不早说,差点以为你真被我给感动到了!
蓝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仍恭躬敬敬地:“依臣愚见,今辽东大局已定,纳哈出降服不过旦夕之间。
而残元馀孽匿于蒙特内哥罗鱼海之间,陛下之意,莫非是想借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洪武二十一年的捕鱼儿海大捷,正是在收降纳哈出之后发生的,这个时候,作为穿越者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
听到蓝鹰的回答,朱元璋写完最后一笔,忽地仰天大笑,将粗大的狼毫丢掷于桌案上,震得砚台直作响。
老朱突如其来的反应,把蓝鹰给整不自信了:“陛下,难道臣说错了?”
“没错,没错,对极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朱元璋很快约束笑容,指着周围一圈面露惭色的文官:“汝等腐儒,见识尚不及将门一稚子!”
吓老子一跳!
蓝鹰心里松了口气,瞥见朱元璋眉梢飞扬的得意,突然觉得这小老头有点可爱?
当然,前提是这老东西将来不杀自己。
朱元璋坐回御座之上,恢复了帝王威严:“蓝鹰听旨,擢汝为督粮同知,协户部侍郎赵简,押送军粮前往辽东,并留于汝父永昌候蓝玉帐下,随军听用!”
“臣领旨!”
蓝鹰和赵简双双出列,躬身行礼。
“此诗赐汝,望尔能效汝姑父,莫作那膏粱子弟!”
蓝鹰刚直起身子,一纸墨香拂面而来。
他连忙接在手中,定睛看去,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思开平下毗陵
忆昔雄师罢战灰,开平犹有教军台。
自从南向北征去,直到如今永不来。
思起相从不惮役,想来奋战愈增哀。
有时梦里还相见,抱鼓声中旗甲开。
书帖最后,“旗甲开”三字墨迹犹湿,仿佛能听见二十年前,常遇春擂鼓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