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星期日。
千叶县的夏季永远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湿漉漉的热情。空气象是浸透了水,变得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皮肤上,即使一动不动,汗意也会悄无声息地沁出。午后阳光白晃晃的,灼烤着大地,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被热浪蒸腾过的疲惫。
比企谷家的老旧空调,在这个最需要它奋勇工作的关键时刻毫无意外地罢了工。
这对于一位志向是成为“家庭煮夫”、将“宅”字奉为人生圭臬的资深家里蹲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停滞的、带着霉味的燥热,连呼吸都变得粘稠。
辅导书上的字迹在汗湿的指尖下模糊成一片,最终,对凉爽空气的渴望战胜了对户外世界的本能抗拒。
比企谷八幡认命地套上一件洗得有些松垮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俺?千叶”几个大字,带着比企谷毫不掩饰的对本乡本土的热爱。下身穿上一条在这个季节随处可见的沙滩短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
比企谷保持这样一副随意到极致的装扮,带着一身被室内闷热逼出的薄汗,逃离了如同桑拿房般的家。
稻毛海滨公园是离比企谷家最近的,能感受到海风的地方。可惜,这夏日的海风也失了清爽,带着咸湿的暖意,拂过皮肤时,非但不能解暑,反而更添一层粘腻。
比企谷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沙子被晒得滚烫,通过薄薄的拖鞋底传递上来一阵阵暖意。
他眯着那双标志性的死鱼眼,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波光粼粼、却因高温而显得有些慵懒的海面,以及沙滩上零星几个同样耐不住炎热、跑来寻求一丝凉意的人们,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这种无意义消耗体力的活动的怨念,以及对家中那台不争气空调的深切哀悼。
所谓的散步,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一种被迫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迁徙。
时间在闷热中缓慢流淌,日头渐渐西斜,灼热感稍减,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橘粉色的暖光。比企谷觉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继续回去与家里的闷热做斗争。他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迈开步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小狗的吠叫,闯入了他的视野尽头。
由比滨结衣。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夏日洋装,裙摆随着她的跑动轻轻跳跃,象一朵移动的、充满活力的云霞。头发扎成了标志性的可爱丸子头,露出光洁的脖颈。她手中牵着的,是那条名为“松饼”的棕色腊肠犬,小家伙正兴奋地迈着小短腿,试图冲向更多新奇的气味。
由比滨也看见了他。她的脸上瞬间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璨烂的惊喜。因为职场见学,他们两个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星期。
由比滨本以为下一次见面要等到开学,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偶遇。这种不期而遇,在她心中被自动解读为某种命运的暗示,心脏像被注入了一小管跳跳糖,雀跃不已。
“自闭男!”
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牵着松饼,几乎是飞奔着朝比企谷跑来。裙摆飞扬,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在夕阳的馀晖下,整个人象是在发光。
比企谷八幡的脚步顿住了。看着那个向自己奔跑而来的、过于明媚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烦躁、抗拒和某种更深层次不安的情绪,如同海底暗流般猛地攫住了他。职场见习期间那些零碎的、被由比滨用各种借口在车站“偶遇”的片段,以及更早之前,她那些过于热情的、让他无所适从的举动,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形成了一种明确的压力。
是时候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种模糊不清、粘稠胶着的关系,这种被单方面靠近、被同情、或许还掺杂着某种他无法理解也更不愿承受的“报答”心理所驱使的交互,让他感到窒息。
对他自己,是一种负担和困扰;对她,或许也是一种无谓的消耗和误解。
长痛不如短痛。
他想起了国中时代那个同样笑容明媚、性格活泼的女生:
折本香织。
那个他曾经鼓起毕生勇气、递出人生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的情书,却被对方带着礼貌却疏远的笑容拒绝的姑娘。
那一刻,他不仅收到了拒绝,更在自己心中刻下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准则:
温柔的女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她们的温柔是一种广谱的、不针对任何人的善意,是一种精致的谎言。一旦误读,必将万劫不复。
由比滨结衣的笑容,与记忆深处折本香织的影子,在此时微妙地重叠了。那种被拒绝后冰冷的尴尬和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感,如同旧伤复发般隐隐作痛。
强大的逃避心理和自我保护机制,如同坚固的铠甲,瞬间复盖了他的全身。
就在由比滨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比企谷八幡做了一件对他自己而言都极为反常的事情。
他极其艰难地、几乎调动了脸部所有不常使用的肌肉,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象是一次生硬的、短暂的肌肉痉孪。但在这张惯常只有死鱼眼和面无表情的脸上,这已堪称石破天惊。
然后,他用一种干涩的、仿佛很久没有润滑过的声带发出的声音,说道:
“……由比滨,你……人真好……”
这句话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太突兀了,太不符合他“比企谷八幡”的人设了!
这甚至算不上是夸奖,更象是一句机械的、预先设置的程序代码,为后续更残酷的指令做铺垫。
然而,听在由比滨结衣耳中,这简单到近乎粗糙的一句话,却无异于一道惊雷,不,是一道绚烂的彩虹,劈开了她少女心的天空。
他……他对我笑了?虽然很僵硬……但他夸我人好?
由比滨结衣瞬间僵住了,白淅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比天边晚霞更浓烈的绯红。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巨大的惊喜和羞涩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让她一时之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自、自闭男……你……我……”由比滨语无伦次,视线慌乱地飘向地面,又忍不住飞快地抬起来瞥一眼比企谷,再迅速垂下。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牵引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松饼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紧张,不安地在她脚边转着圈。“松饼”的牵绳在她无意识的揉捏下差点滑脱,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抓稳,动作笨拙得可爱。
在她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短暂的瞬间里,甚至连未来遥远得如同星际旅行般的画面都一闪而过——比如,和眼前这个别扭的家伙在一起后,要生几个孩子,孩子该取什么名字……这些荒唐又甜蜜的念头如同气泡般升起,又在她意识到之前迅速破灭。
她只是单纯地、强烈地感觉到,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似乎、也许、可能……
终于要被她的热情捂热了一点点?
然而,比企谷并没有给她更多沉浸在这虚假曙光中的时间。他那双掩藏在眼镜片后的死鱼眼里,掠过一丝决绝的冷光。铺垫已经完成,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他需要彻底斩断这错误的连接,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揭露“真相”,哪怕这真相鲜血淋漓。
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海平面上最后一抹残光,语气平淡地开启了一个话题,一个他自认为能解释一切、也能终结一切的话题。
“说起来……去年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救过一条狗。”
由比滨猛地抬起头,眼中闪铄着更加明亮的光彩。他记得!他居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他还记得是她!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一直把这件事,把她,放在心上的吗?希望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自、自闭男,你还记得吗?”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是激动,也是期待。
比企谷的下一句话,却象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
“不。”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尤豫。
“是小町后来告诉我的。说有个女孩子来家里道谢过。直到半个多月前,在咖啡厅,小町才认出你就是那个女孩子,然后她在回家的路上告诉我的。”
“……啊,原来是小町妹妹告诉你的……哈哈哈。”
由比滨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象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却僵硬而苦涩。视线再次低垂,落在自己不断相互勾绞的手指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原来……不是他自己记得。只是妹妹告诉他的。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由比滨。
比企谷没有理会她情绪的变化,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她那明显的失望。他按照自己设置好的剧本,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却足以将夏日空气冻结的语调说道:
“其实啊,你根本不用特别在意我。”
由比滨的心跳漏了一拍。
“再说,就算我没有遇到那场意外,没有受伤,进入高中后,我八成也一样是独来独往的。”他象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
“所以,你不需要因为那件事感到愧疚。嗯……由我来说这种话,好象有点奇怪,但这是事实。”
由比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试图保持微笑,那是她习惯性的、用来应对尴尬和不安的防御面具,但嘴角象是挂了千斤重担,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上扬哪怕一分一毫。
她抬起头,困惑地、带着一丝惊恐地看着比企谷,大脑艰难地处理着他话语里的含义。
什么意思?愧疚?不需要在意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这是……拒绝的前奏?
“抱歉,”比企谷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却字字如冰锥,刺向由比滨,“我好象让你担心了。不过,以后你再也不用在意我了。”
“恩?!”
由比滨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传来尖锐的疼痛。
真的是拒绝!
他是在明确地告诉她,让她“再也别在意他”
“我之所以会象现在这样,独来独往,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性格的问题。”
比企谷的目光依旧没有看她,仿佛是在对着空气,或者是对着内心那个渴望被“拯救”的、幼稚的自己说话。
“跟那场意外无关。所以,你不用同情我,也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如果你是因为那样才对我好,才接近我,请停下来吧。”
同情?亏欠?因为那样才对他好?
由比滨的瞳孔猛地收缩,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伤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不是的!完全不是那样的!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会把她所做的一切,都归因于那种轻飘飘的、近乎施舍的情感?
她在意他,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同情和亏欠!
她喜欢他啊!
是那种看到他会心跳加速,看不到他会莫名失落,会因为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而胡思乱想半天的喜欢啊!
她喜欢他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会为了帮助陌生人(哪怕是一只小狗)而冲向汽车的、那种近乎愚蠢的勇气;
喜欢他一旦答应的事情,哪怕别扭着、抱怨着,也会坚持做完的责任心;
喜欢他对待小町时那种笨拙却真挚的温柔,对待小彩时那副毫不遮掩的怜惜,对待阿文时那种别扭的认可与关心,对待材木座君时眼神里看似嫌弃却偶尔会流露的包容;
喜欢他游离在人群之外,用那双死鱼眼冷冷地观察世界,偶尔说出一些一针见血、却又带着莫名孤独感的“大道理”的模样……
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本身,是他那些别扭的、不完美的、却真实得让她心疼的全部!
“不是……不是这样……”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明显的哭腔。她用力摇头,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裙摆,指节泛白。
“不是你想象的这样……”
她试图解释,但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堵住了喉咙,让她的话语支离破碎。
“才不是!才不是!”
她提高了声音,象是在对抗某种不公的判决,但声音依旧颤斗得厉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她只能重复着这些最简单、最直白的否定,因为更复杂的、能表达她真心的话语,已经被汹涌的情绪击得粉碎。
由比滨结衣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着,象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树叶。
夕阳的馀晖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淅地照出了那不断滚落的大颗泪珠。泪水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比企谷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心脏某个角落似乎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坚硬的理智复盖。
看吧!果然如此。
温柔的背后,就是这种让人负担不起的眼泪。这种因“误解”和“同情”而产生的眼泪,正是他最想避免的东西。
“如果说真相是残酷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么谎言想必很温柔。”
而由比滨结衣的温柔,此刻在他眼中,无疑是一种最残忍的谎言——一种让他差点再次产生不切实际希望的谎言。
他必须戳破它。
比企谷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一些更彻底的、让她死心的话,比如“我们不是一类人”,或者“请你去找筑前或者叶山那样的现充吧”。他需要确保这次“决裂”足够彻底,不留任何暧昧和幻想的空间。
然而,由比滨结衣没有再给他机会。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比企谷有一瞬间的怔忪,里面充满了心碎、难以置信、被误解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她似乎想从他那双总是笼罩在阴影下的死鱼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玩笑的痕迹,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看到一片冰冷的、自我封闭的荒原。
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颤斗的唇齿间,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伤到极致后的、冰冷的重量,清淅地穿透了傍晚微咸的海风,砸在比企谷的耳膜上。
“……笨蛋!八格牙路!)”
话音未落,由比滨猛地转过身,用力拉起还在懵懂地嗅着地面的松饼,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她跑出没几步,或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或许是双腿发软,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跟跄,最终由奔跑变成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缓慢的行走。那道粉色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仿佛随时会被夜色吞没。
比企谷八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象一尊突然被遗弃在沙滩上的雕像。着他印着“俺?千叶”的t恤,带来一阵凉意。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粉色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然后,他也转过身,分道扬镳。
两人背道而驰,距离越来越远。
夏日的黄昏终于彻底沉入海底,夜幕降临,带着未散的闷热和无声的寂聊,缓缓铺展开来。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被单方面宣判结束的懵懂情感,在这个海滨公园,划上了一个仓促而残忍的句点。
至少,在比企谷八幡看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