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烟雾甫一环绕到金甲的身上,黄巾力士便觉自身溢散的神力被引动。
而后忽见一柄浸润着纯正神力的桃木剑,自他胸前凝现,旋转着飞射而出!
只听噗地一声闷响。
正前方那张牙舞爪扑来的厉鬼,半个身子应声而消。
残馀的下半截鬼躯僵在原地,黑气溃散,发出凄厉的哀嚎。
“你唤吾来就为此……”
黄巾力士眼神中露出错愕,低头看向气定神闲的胡玄黎。
胡玄黎不语,心下莞尔。
他又怎会说,自己就是故意借此神力催动天师钟馗所赐桃木剑,来白嫖一位即将成型的鬼将,顺带省下自家香火钱。
不过,令胡玄黎也略感意外的是这鬼看似怨气冲天,原来是唬人的花架子,比起九夫坟那等真正凶戾的积年老鬼,底蕴差远了,想必是吃的人多,却炼化不精,徒有其表。
啧啧,脏活累活有人代劳,对鬼物而言是大补的黑松林阴煞瘴气,也尽可留给他收拾。
此刻,胡玄黎算盘打得叮当响。
黄巾力士见他已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瑟瑟发抖的残破鬼将身上,对自己再无半点理会,不由恼道:“还有别的敌人吗?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
“哦,那你回去吧。”胡玄黎头也没抬,随口应道。
黄巾力士张了张嘴:“……”
胡玄黎目睹这力士消失,眼神幽怨,不由笑意加深,这力士人还怪好的嘞,下次还找他!
而后才看向那差点被劈成两半的鬼将。
此刻它哪还有半分凶威,缩在地上,魂体明灭不定。
胡玄黎抬手召回桃木剑,指尖拂过温润的剑身,心中感慨:果如所料,需得正统神力方能完全催动。
看来那钟天师,对他不入地府怨念颇深啊,连法宝都设了这等门坎。
胡玄黎眼角含笑,目光落在鬼将身上,意味悠长。
在鬼将眼中,这看不出跟脚的清俊少年,比最凶的厉鬼还要可怕。
它试图发出威慑性的怪叫,颤斗的声音却映出此刻的外强中干。
胡玄黎摇了摇头。
狐狸的御灵神通,除非面对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那等阴帅正神,需要更多讲究,对付寻常小鬼、阴差乃至这等野路子的鬼将,令其服服帖帖,近乎本能般轻而易举。
他解下腰间那柄看似普通的折扇。
扇子入手便感隐约传来不情愿的情绪,是蜃龙在表达不满,他可不想跟一个浑身散发尸臭味的家伙待在同一处。
“不是还有位置嘛?”胡玄黎心念传音,略带调侃,“师父炼制的法宝,岂是那般不知变通之物?”
话音未落,那鬼将感知到折扇内远超它层次的浩瀚灵韵与威严,顿时浑身一颤。
鬼将虽蠢笨,但求生本能还在,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还是分得清的。
当即,那狰狞的鬼脸上硬是挤出了几分谄媚,残躯伏得更低。
胡玄黎见它如此识时务,也不多言,扇面朝着它轻轻一拂。
一股吸力涌出,那鬼将化作一缕黑烟,乖乖投入扇中,占据了背面一角。
蜃龙发出声嫌弃的轻哼,但也无可奈何。
胡玄黎顺手柄坟地各处残留的贡品悉数搜刮一空,方事了拂衣去。
养鬼嘛,自然是用别人的资源,养别人炼的鬼,坐享渔翁之利,这才符合勤俭持家之道。
胡玄黎辨了辨方向,继续向南山深处行去。
说来也奇,刚走出这片被阴气笼罩的荒村坟地范围,一股清冽的药香便随风飘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仔细分辨,正是他丹方中所缺的几味主药。
精神一振,他循着药香,施展身法,翻山越岭。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山坳处,竟见袅袅炊烟升起。
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座清幽道观,白墙灰瓦,隐于苍松翠柏之间。
道观旁的坡地上,开辟着几片药圃,各色灵药生长繁茂,灵气盎然。
胡玄黎略整衣袍,上前叩响观门。
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探出身来。
老道目光在胡玄黎身上一扫,见他气质出尘,不似凡人,便客气问道:“这位道友,可是山中迷路,前来借宿?”
胡玄黎拱手还礼:“贫道胡玄黎,并非借宿,途经宝山,见药圃灵蕴盎然,特想以金银向道友换些药材,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道闻言,脸上笑容淡了些,摇了摇头:“山野之物,自用尚且不足,不换不换,道友还是去别处问问吧。”说着,便要掩门。
就在门扉即将合拢之际,胡玄黎不慌不忙,从腰间取下葫芦,拔开塞子,倒出一粒宝光隐现的丹丸托在掌心。
“恩?”那老道动作一顿,鼻翼微动,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猛地重新拉开门,脸上已堆满热络笑容,语气截然不同:“哎呀!道兄!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竟是怠慢了贵客!快请进,快请进!药材之事,好说,好说!”
胡玄黎含笑入内,被老道殷勤迎至静室奉茶。
两人坐定,自然便谈起道法。
胡玄黎只随意拣了些修炼中的浅显心得与见闻说来,那老道已是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拍案,时而长叹,末了直呼:“道兄真乃神人也!见解精微,发人深省!”
胡玄黎谦逊几句,只说自家是某处福地的保家仙,云游至此。
在外行走,身份嘛,自然是可以自己酌情给的。
正当观内论道气氛热烈之时,山腰处,却充斥着杀猪般的鬼哭狼嚎之声!
黑松林方向,那对夫妇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坟地前,面色惨白。
令人诧异的是,那看似精壮的汉子竟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翘起兰花指,带着哭腔尖声道:
“夫……夫君!这可如何是好呀!鬼、鬼被人偷走了!连贡品都没留下一星半点!师父知道了,非把咱俩挫骨扬灰不可!”
反倒是那妇人,虽也惊怒,却叉着腰,强自镇定:“你这妇道,人家就知道哭,先回道观!等师父把山下那作乱的精怪收拾了,取其生魂来养鬼,说不定因祸得福,能直接养出个鬼王来!走!”
汉子一听,觉得有理,当即抹了眼泪。
两人再不敢耽搁,慌忙驾起那辆遮掩严实的马车,朝着山顶道观疾驰而去。
……
观内,胡玄黎的讲道也接近尾声。
到后面,那老道面露茫然,已是听不懂了。
他自是不知,胡玄黎后半段多半是在结合见闻信口开河,虚实相间。
胡玄黎暗自打量这老道,观其气机,修为约在炼神返虚之境,骨龄约有七八百岁,但精气神涣散不稳,头顶隐现灰败之气,显然大限将至。
这般境地,听再多玄理也是枉然。
神话中或有顿悟立地飞升者,但那需要绝佳的根器与机缘。
如这老道一般,前路无非是积攒功德,图谋死后受封为城隍土地之类的人神,或者兵解尝试修那飘渺的鬼仙。
观其身上萦绕的颇为扎实的功德金光,走的应是前一条路,所求不小。
就在胡玄黎思忖间,此时,观门外前后传来那夫妇的嗓音:
“师父!我们回来了!”
“您老连静心香都点上了?看来是观里来贵客了!可是那位要来与您探讨改良养鬼将法子的西山妖王?”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那对夫妇迈步进来,抬眼正撞见端坐客位正抿着茶水的胡玄黎。
瞬间,两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怎、怎么是你?!”那汉子瞳孔骤缩,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锐惊叫。
老道见状,大为诧异,看看徒弟,又看看胡玄黎:“道友认识贫道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
胡玄黎放下茶盏,笑容温和:“确有一面之缘,今日在宝象国城中,有些小小摩擦,不打紧。”
他早已通过狐鬼身本忧的汇报,知晓黑松林下埋着众多妖怪尸骸,乃瘴气源头,此前不解为何瘴气浓烈至飘散入城,如今见了这养鬼的阵仗和贡品,心中已然明了,那浓烈瘴气,怕也是养鬼炼尸的祭品之一。
老道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捋须道:“竟有此事?唉,劣徒无状,冲撞道友,不如这样,观中草药,道友所需尽可取去,便当是贫道代为赔罪了。”
他试图将话题引开,并付出代价平息事端。
胡玄黎却未接这茬,反而似笑非笑地反问:“赔罪倒是不急,只是没想到,道友身为玄门清修之士,对这养鬼之道,也有涉猎,这爱好倒是颇为小众。”
老道听其言辞,观其气度,更觉对方深不可测,跟脚绝非寻常保家仙,绝不能轻易得罪。
连忙解释:“道友误会了!贫道所修,乃是玄门正法,道德真言,只是近日对这旁门左道之术略有好奇,偶尔探究一二,绝无深研,绝无深研!”
“是么?可惜了,在下以为遇到同道中人了。”胡玄黎轻轻一笑,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又随意一翻。
霎时间,一股阴冷气息弥漫静室。
众人只见扇面之上,赫然伏着一尊鬼神。
但见它青面如靛,獠牙似戟,一双赤目圆瞪,燃烧着凶光。
虽未现形,那股沙场厮杀、生吞鬼魅的煞气,却几乎要扑面而来,
胡玄黎自己也略感惊讶,这鬼将模样怎么比收进去时显得威武了些?
此念一生,便听见扇内传来蜃龙懒洋洋的意念:“他既与我同处一室,受我气息浸染,形象自然稍微顺眼些!”
老道一看这鬼将,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疑色尽去,拍手笑道:“原来胡道友也是此道中人!造诣甚至在老道我之上,当真是相见恨晚呐!”
老道顿时放松不少,扭头对那对呆若木鸡的徒弟道:“愣着作甚?还不将你们炼养的那只鬼将召出,请胡道友品鉴指点一番?正好交流心得!”
夫妇二人闻言,顿时面如土色,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老道何等精明,一看他们这副模样,心中便咯噔一下,沉声喝道:“鬼物出事了?说!”
两人不敢再瞒,哭丧着脸,将荒村养鬼地被洗劫一空之事结结巴巴说了出来。
老道脸色瞬间铁青,心痛如绞,那鬼将是他计划中最重要一环!
他强压怒火,狠狠瞪了两个不成器的徒弟一眼,当即起身:“走!下山看看!”
一行人匆匆来到荒村坟地。
只见现场一片狼借,鬼去坟空,甚至连贡品都干干净净。
老道面皮抽搐,胡须微颤,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问胡玄黎:“道友上山时,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人物踪迹?”
胡玄黎一脸无辜,摇头道:“我循药香而来,只见山幽林静,并未遇见旁人。”
老道闻言强压着翻腾的怒火,暗运心念传讯,道:
“孽障!给为师说实话,你二人可是与这位道友结下了死仇?”
那汉子与妇人浑身一颤,慌忙叫屈道:
“师父明鉴!今日在城中,就是他不由分说毁了照妖镜!这偷鬼毁地的缺德事,除了他还有谁能干得出来?师父,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老道听罢,眼中寒光一闪,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胡玄黎。
见对方神态自若,又看了看他那扇子,瞬间有了决断,这等能降服鬼王的存在,怎会看得上他那仨瓜两枣!
“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老道忽然转身,当着胡玄黎的面,对徒弟厉声斥骂,声音在荒坟间回荡:
“看这痕迹杂乱无章,分明是你们平日炼养不当,遭了反噬,让那鬼物挣脱束缚逃了!如今还想砌词狡辩,嫁祸他人?今晚回去,看为师如何收拾你们!”
那对夫妇被骂得瞠目结舌,看看一片狼借的坟地,又看看一脸正气的师父,满肚子冤屈硬是被吓得憋了回去,只能哆嗦着低头。
老道虽心痛至极,但想到那鬼将本也是预备用来在城中引发瘟疫后,作为替罪羊抛出的弃子。
眼下虽失,好在还有两个徒弟,今晚并便耗费些功夫把他们练成厉鬼,思及此,便甩了甩袖子,长叹一声:“罢了!时也,命也!回观吧!”
回到观中,老道重新收拾心情。
他心念一转,若是能在这位道友这学个三分,想必最后一点功德就能凑够了。
当即对胡玄黎拱手道:“劣徒无能,让道友见笑了,不知胡道友可否展示一下所御鬼将之威,也好让这两个不成器的开开眼,知晓天外有天?”
“这……道友,你也知道,道不轻传,你这样我很难办!”胡玄黎面露为难。
那老道见状咬了咬牙,当即从袖中取出一颗黄澄澄的物件,递与胡玄黎:“此龙珠得自后山深潭为害百姓的恶蛟,后被贫道荡灭,小小心意,万望道友笑讷!”
“好说好说,既然道友慷慨解囊,那我便让你瞧上一瞧!”
胡玄黎见此眼前一亮,司命天书正缓缓翻开。
他手腕一振,折扇再次挥出。
只听一声咆哮,那青面獠牙的鬼将应召而出,昂首挺胸,试图将那扇子威武的形象贯彻到底。
然而,它似乎忘了自己不久前才被桃木剑劈成两半,虽然愈合了些许,于是……
它这一用力咆哮挺胸,上半身与下半身那整齐的切口处,顿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啦声。
然后,在道观静室明亮的灯火下,那鬼将威武的脑袋连同小半个胸膛,沿着那道光滑的切面,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静。
静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夫妇目定口呆:“!!!”
老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笑道:“道友,你这只鬼将,和贫道丢失的那只长得可真象啊!哈!哈哈哈……
胡玄黎面不改色,指着鬼将认真地对老道讲:
“道友,你丢的那只是公的,你可看清楚了,我这只是雌的。”
山风穿过道观,吹得灯火直摇曳。
老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胡玄黎扇尖所指的方向,落在了那鬼将那下半身整齐光滑的切口之上,随即脸色一怔,目光渐渐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