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夫妇匆匆离去时，不曾察觉，一只没有形体的狐狸正悄然飘在他们身后。
狐狸记仇，无端受此侵扰，胡玄黎自然不打算放过。
只是他行事谨慎，总得先瞧瞧对方跟脚深浅，免得给师父平白惹祸。
胡玄黎谴那名唤身本忧的狐鬼一路尾随，看着那对夫妻出城上车，马车辗过黄土道，直往黑风林方向去了。
趁这空隙，胡玄黎在宝象国街市上又走了走。
市声喧腾，贩夫吆喝、孩童追闹、茶肆说书声混成一片太平响动，可落在他眼中，整片街市却蒙着一层灰翳。
那是毒障。
虽未成气候，却已如地底暗流，悄然涌动。
他能嗅到一场大疫正在这人烟绸密处蕴酿，如阴云聚于城郭之上。
可怪的是，既不见妖氛，也寻不着瘟神布灾的痕迹，这毒竟象是从这红尘烟火里自个儿生发出来的。
“世上事，果然未必件件都有个显化的妖魔由头。”胡玄黎心下暗忖，摇了摇头，掂了掂腰间丹药将尽的葫芦。
既撞见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两个弟弟已在驿站安睡，胡玄黎便独自出了门。
城东外道路渐窄，人烟稀去。他袖手立于道旁老柳下，心念微动，指尖捻起一缕幽芒，轻轻一拂。
五道身姿颀长的狐鬼无声落地，一乘青幔小轿随之凝现，轿身似竹非玉。胡玄黎掀帘入内，轿子便稳稳离地尺馀，由狐鬼抬着，御风般向南飘去。
方向正是日间那宝象国使者含糊提及的南山。
想起使者王文昭说话时闪铄的眼神，提及山中“会移魂换魄的老道”时刻意散布引诱的语气，胡玄黎微微蹙眉，指尖敲了敲腰间七星剑。
“是个饵么？”他随即哂然一笑。
饵便饵罢，他本就要入山采药，顺道看看是何方神圣布此迷阵，也不妨事。
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需厘清。
胡玄黎敛了心神，双目微阖，意念下沉，如潜游般探向自身内景幽玄之地。
意识掠过绛宫，越过识海迷雾，终至一处窍穴。
此窍穴便是那洞房宫，居于天庭九宫之列，乃上丹田枢要之一。
此处平日幽邃，唯有修炼时可见性光沉浮。
而此刻，那幽深宫阙中，却有一点灵光分外姣洁，如寒潭映月，静静悬照。
胡玄黎心念甫动，触及那点灵光。
霎时间，玄奥篆文、运炁法门、观想图景如潮水般自然涌现，念过即通，圆融无碍，似本就沉睡于魂魄深处，此刻悄然醒转。
这事倒未出乎他意料，狐狸大多会生出这两样安身立命的神通。
所谓【御灵】，顾名思义便是驱使鬼神的手段。
寻常狐狸驱的多是烦人小鬼，主打一个纠缠难缠。
而天狐则能驱使青面鬼将供己使唤。
这路子比之日间那对夫妇蛮横拘鬼、扰乱阴差公务的野路子，终究是正规些，不损阴德。
是以寻常灵狐与道士，多选养鬼一路。
胡玄黎默察自身神通，却觉出些微不同。
除却寻常鬼将，他似乎还能请动那通五行之法的黄巾力士！
但这只是心头一点模糊感应，尚需验证。
胡玄黎本想当即一试，转念想起这正规法子实则是上报天庭地府、领了敕令的，代价便是实实在在的贡品。
眼下并非宽裕之时，他便按下念头，心道：“罢了，容后再看。”
轿子继续前行。
城外官道渐荒，愈往南，人烟愈稀。
约莫一个时辰后，道旁分出一条向山里延伸的崎岖小径，路面大半被荒草吞没。
又行半个时辰，前方山坳处现出一片村落轮廓，近看却尽是断壁残垣。
茅屋倾颓，梁木朽烂，村道野草萋萋，不闻人语，唯有山风穿过破败门窗，发出呜咽之声。
是个早已废弃的荒村。
雾气渐浓，胡玄黎按下轿子。
既寻不着活人问路，便问问此地的孤魂野鬼。
胡玄黎神念微扫，轻易便在村后觅得一片荒坟。
坟冢低矮残破，碑石歪斜，字迹漫漶。
时值午后，林间光景却森然如晦，阴气郁结。
然而，胡玄黎刚踏入坟地范围，便觉出异样，此地虽无人迹，几处坟头却残留着新鲜的贡品气息。
那气息他颇为熟悉：是有人在豢养小鬼，供养鬼卒、鬼将乃至鬼王，祭品皆有讲究，否则临阵反噬，被自家养的鬼物吞了也是常事。
当然，这对狐狸而言倒非首要顾虑，他们只需琢磨，画出的饼够不够大，这事关召来的小鬼肯不肯出力卖命。
胡玄黎扪心自问，他不是这般哄骗鬼神的狐狸。
正思忖间，耳边阴风骤起，呜呜尖啸，卷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阵仗之大，竟不逊于他曾在九夫坟所遇。
胡玄黎当即并指一点，腰间七星剑锃然出鞘，便见清光微漾，一道无形屏障瞬间展开，将那惑乱心神的阴风鬼啸尽数拦在外头。
下一刻，坟土松动，十数道黑影裹挟着浓郁黑气，自坟茔中爬出，尽是面目狰狞的厉鬼，直朝他扑来。
胡玄黎不慌不忙，手捻法诀，口中低颂真言，那从山下乱葬岗得来的阴槐木等低微宝物竟派上了用场。
只见半空金光一闪，一尊金甲煌煌、神威凛凛的神人骤然现身，足踏虚空，手持金锏，正是他神通感应中可召请的黄巾力士之一。
这黄巾力士近日在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手下当差，专司巡查下界妖氛鬼祟，若有为祸者，便可收摄镇压，依天条处置。
他方一凝实，目光如电扫过场中群鬼，见这些厉鬼阴风呼啸，怨气凝结如实质，心中先是一凛，随即又是一喜。
凛的是这般厉鬼，聚在此荒村坟地，不知曾害过多少性命。
喜的则是，按天庭规制，收服此等恶鬼，尤其是这等被人私自炼养、扰乱阴阳的，所得功德可不少，足以抵他半月巡查辛苦，于将来考评升转大有裨益。
那黄巾力士正待动手，却见下方那只施法召请自己的狐狸，竟身形一晃，化作一缕轻烟，袅袅朝他飘来。
力士明显一怔，威严的面孔上闪过错愕，心中念头掠过：
这狐狸……意欲何为？
……
黑松林深处。
那对与胡玄黎冲突过的夫妇，正蹲在一处新掘的土坑旁。
坑内，一具裹着残破寿衣、肌肤泛着青黑油光的腐尸静静躺着，浓烈的土腥与隐约的腐味弥漫林间。
汉子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个三寸来高，以枯草粗略扎成的小人，小心翼翼地塞入腐尸微微张开的齿缝之间。
妇人手持一盏幽幽的绿灯笼，低声念诵着含糊的咒诀。
草人入尸口的刹那，腐尸那空洞的眼框里，倏地亮起两点微弱猩红。
紧接着，它那四肢发出咯吱声，竟直挺挺地从土坑中坐了起来，缓缓扭动脖颈，面向那对夫妻。
妇人见状，脸上非但无喜，反而涌起一股愤懑，朝着黑风林更深处啐了一口：
“呸！咱们替这宝象国除了多少尸患妖孽，回回都得偷偷摸摸埋回去做手脚，功劳全记在那群废物官差头上！师父也不知怎么想的，为啥就是不让咱们声张？”
汉子用一块脏布擦了擦手，语气阴郁：“还能为啥？师父他老人家，是怕咱们名声大了，抢了他清净散人的风头，分了他老人家的功德信众。”
“功德捞不着也就算了，今日还平白被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砸了吃饭的家伙！不如我们……”
话未说完，汉子与妇人同时脸色剧变，忽觉那心头被狠狠攥了一下。
旋即猛地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怒，有人动了他们在荒村偷偷设下的养鬼坟地！
“快！”男人再无废话，低吼一声。
妇人立刻摇动手中一枚漆黑的铃铛，铃声喑哑短促。
那刚刚活过来的腐尸，连同林中阴影里缓缓走出的另外四五具面目腐烂的尸体，闻声而动，步履蹒跚地朝着林外停着的马车旁聚拢。
夫妻二人动作麻利，再无半分耽搁，连推带赶，将这些活尸塞进那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车厢内。
男人跳上车辕，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马车顿时冲入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