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脚步慵懒,时常走着走着便垂下头,立在道中打起盹来。
这般停停走走,竟也耗去一日光景。
蜃龙预言的凶险并未全然应验。
后半段路途,只见得一片灰蒙蒙的毒障弥漫,将靠近黑松林的道路捂得严严实实,活物踪迹全无。
胡玄黎骑在牛背上,双眸泛起淡淡灵光,细细扫视周遭。
这毒障并非天然形成,却也非单一妖物所布,倒象是某种地气混杂了久积的怨秽与草木腐败之气,经年累月郁结而成。
胡玄黎身旁,阿金、阿银两个小家伙早已各自摸出小巧玉瓶,倒出兄长炼制的清心丹含在口中,饶是如此,小脸也被那无处不在的灰蒙蒙气息映得有些发白。
胡玄黎收回目光,拍了拍牛颈,语气平淡:“根源四处弥漫,强闯无益,绕路便是。”
青牛蹄子一拐,便离开了主道,踏上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山间小径。
山路崎岖,但对于这头看似惫懒的神牛而言,如履平地。
胡玄黎心中思忖着黑松岭的异状。
方才宝象国使者涕泪交加地恳求他铲除妖患时,他并未立刻应承。
一来这毒障成因古怪,不似寻常妖巢。
二来他早已暗中派了眼见喜与耳听怒前往查探。
二狐鬼回报却皆是“岭内并无鲜活妖气,毒障深处唯有枯骨与沉疴恶念”。
既无鲜活大妖为祸,这铲除二字,便无从谈起。
所谓妖患,或许只是这方水土自身生了恶疾。
使团众人见他态度含糊,面上难免露出焦躁与不满,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离了这深浅难测,随手布施丹药的仙长,他们自知连这诡异山岭都走不出去。
只得忍耐着心中忐忑,更加小心伺候,又这般挨了五六日,眼前景色才逐渐开阔,灰蒙蒙的毒障淡去,终于踏入了宝象国地界。
这一路行来,胡玄黎丹药布施几乎未停。
原以为开炉炼的那一炉足够应付,谁想这黑松林毒障绵延颇广,遇上些被瘴气所困的山民樵夫,总不能见死不救,便将丹药耗得见底。
连从自家药田带出的一葫芦药材也见了底。
所幸炼丹所需的主要草药并非难得之物,只是需费些工夫搜集炮制。
胡玄黎略一盘算,便决意在宝象国盘桓三五日,重开一炉。
他虽人在外,修行却未有一刻松懈。
九宫混真诀每每运转于黄庭宫内,那圆坨坨、光灼灼的元胎便作大药,以心神为火,反复淬炼蕴养。
每每如此,离那气与神合,元神育成、超脱凡俗的境界便近了一步。
胡玄黎知道唯有孕出元神,狐族血脉传承的幻法神通才算真正登堂入室,否则终是小庙小家的格局,难窥天地大道之玄妙。
又过了一日,终是入了宝象国都城。
城门守卫见是使团归来,连忙放行。
那正使得了救命般的解脱,殷勤相邀,请胡玄黎务必赴皇宫盛宴,以谢一路护持之恩。
胡玄黎只以“炼丹需静心,不宜喧闹”为由,淡然推拒了。
倒是那副使王文昭,是个眉眼通透、善于察言观色之人。
他见胡玄黎对赴宴兴致缺缺,却似有采集草药之需,便寻了个私下场合,躬敬提及一桩坊间传闻:
“仙长容禀,敝国周遭原本多山精野魅,不甚安宁,但前些年,南边山中来了位神通颇大的道长,擅以法术摄拿妖魂,祟奉者甚多!
据说那位道长手中颇有些奇物,也常采集山间灵药,若仙长有意换取什么物件,或可往那山间寻访一二。”
胡玄黎闻言,面上不置可否,只略略颔首,心中却记下了此事。
翌日,胡玄黎便带着阿金阿银上了都城街市,留猪刚鬣在驿站看着青牛。
这都城他也来过,只是当时纯粹是跟师父布施丹药,一恍十年。
坊间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满是人间烟火气。
如此红尘盛景让他心有所悟,修行修行,自是边行边修,行为得是修心,或许师父也是存了这份心思,才会让自己去那白虎岭。
胡玄黎只觉脑中一片清明,那血脉神通竟是于此刻浮现于灵台,正是【御灵】。
胡玄黎心中一片火热,却又按捺下去,入闹市便只修心,无须急于一时。
两个小家伙久居山中清净地,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顿时两眼放光,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
胡玄黎随身带的那些凡俗金银,很快便被他们换成了各色糖人、面塑、竹哨和零嘴玩意儿,怀里捧得满满当当。
阿金举着一个画得五彩斑烂的太乙救苦天尊面具,阿银则舔着亮晶晶的糖葫芦,笑得见牙不见眼。
胡玄黎自己也尝了尝本地的糯米糕和卤汁豆干,滋味尚可。
他一边信步而行,一边心下琢磨:那山中愿祠或许真该修缮一番了,日后游历人间,这黄白之物用起来虽俗,却着实方便。
正思量间,忽见前方十字路口处人群攒动,呼喝叫好之声不断,许多人正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狐狸天性里便存着三分好奇,胡玄黎修行日深,却也未全然抿灭这份心性。
他虽通晓法术,对凡人那些热闹杂技、戏曲反而欲罢不能。
胡玄黎心念微动,一手一个将还在东张西望的阿金阿银稳稳扛上肩头,略施巧劲,身形便如游鱼般滑入人群,不着痕迹地挤到了最前头。
只见场子中央,立着一对道士打扮的男女。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干瘦,面皮焦黄,穿着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
妇人年纪相仿,身形微胖,眉眼间透着精明,头上簪着木钗。
两人身旁插着一杆竹幡,白布黑字,上书“拘魂拿魄,通幽显化”八个大字,笔力寻常,却透着一股故作神秘的劲儿。
四周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更有几个胆大的闲汉嬉笑着起哄,嚷着要亲眼见识真法术。
那干瘦道士见状,便清了清嗓子,摆开阵势。
他先焚了一道黄符,烟气袅袅中,口中念念有词,音调古怪。
随后让一个自愿上前的闲汉平躺在一块门板上,取出一枚铜钱压在其眉心,又用朱砂在其胸口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符。
不多时,那闲汉果然呼吸微弱,面色发白,竟昏死过去。
道士掐诀疾指,喝一声“魂来!”
众人便隐约看见一道模糊黯淡的人形的虚影自那闲汉身上飘起,被道士引着,投入旁边一个早已剪好的纸人当中。
那纸人得了虚影,竟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手脚笨拙地扭动,能开口发出与那闲汉有几分相似的嗓音,说些“我好冷”、“这是何处”的胡话。
围观者顿时爆发出惊呼,铜钱碎银如雨点般掷入场中。
那妇人手脚麻利地弯腰拾取,脸上笑开了花。
胡玄黎只瞥了一眼,心中便已了然。
那纸人身上附着的,不过是一只孱弱不堪,灵智低微的小鬼,稍具阴气,能驱动纸片罢了。
至于木板上的人,他一眼便看出是闭气配合,加之被道士暗中以药物影响了心神,陷入了假死昏厥状态。
这般粗浅的通幽把戏,连障眼法都算不上,实在糊弄不了他这等真正通晓阴阳变化的行家。
肩上的阿金阿银,注意力也早被远处一个正在捏五彩面人的老叟吸引了去,对场中法术毫无兴趣。
胡玄黎觉无趣,转身便要走。
“小友,请留步!”
声音来自场中,正是那干瘦道士,此刻他目光灼灼,越过人群,径直落在了胡玄黎身上。
场中骤然一静。
“观阁下神情气度,非同俗流,方才摇头哂笑,似是不信贫道这引魂渡幽的手段?”
胡玄黎脚步未停,只淡淡抛下三字:“自然信。”
“若真信服,何以未待终场,便率先离去?”道士声音拔高了几分,显然是刻意为之的质问,顿时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胡玄黎身上。
胡玄黎这才略略环视,发现围观者虽多,且陆续有人离开,但自己恰是站在最前排第一个转身的,目标确实显眼。
想来对方存的是拿他添作话头,好不叫冷场的念头。
胡玄黎心中颇感不耐,阿金阿银已经在揪他耳朵,小声催促去看面人。
那道士却不依不饶,上前两步,隔着人群道:“小友既近前观看,便是有缘,何不上来一试?让诸位乡亲也瞧瞧,贫道这法术是真是假,莫非……”
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闪铄,“道友是自身有甚不便,怕被这术法照出根底,故而怯了?”
此言一出,隐隐有些针锋相对之意。
那妇人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在胡玄黎身上细细探查,尤其是在他腰侧的储物葫芦和肩头两个粉雕玉琢却隐有灵光的孩童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贪婪。
胡玄黎脚步一顿,缓缓回身,清冷的目光投向场中二人。
这两人修为浅薄至极,不过刚刚引气入体,连炼精化气的门坎都未摸到,与凡人武夫也无太大区别。
这般微末道行,怎会无缘无故主动挑衅一个他们根本看不透深浅的陌生人?除非他们有所凭仗,或另有所图。
心下起疑,胡玄黎倒想看看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试试也无妨。”他语气依旧淡然,将肩头的阿金阿银放下,轻轻推到身后围观人群的边缘,嘱咐道,“在此稍候,莫乱跑。”
干瘦道士脸上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色,与那妇人迅速交换了个眼色。
他不再理会那仍躺在木板上昏睡的闲汉,转而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面用锦帛包裹的物件。
那是一面边缘锈蚀的青铜镜,镜面昏黄模糊,照不清人影,背面却刻满了扭曲的符录纹路,隐隐有极淡的阴气缠绕。
“小友请看此照魂镜,”道士将镜面对准胡玄黎,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福生无量天尊……便知魂魄幽微之妙,众生禀赋之异!”
胡玄黎立时感到,有微弱却带着邪异牵引之力的气息,自那昏黄镜面中探出,悄无声息地向自己的灵台识海漫延而来。
这力量本质低劣,却带着挑衅的意味。
就在这股异力即将触及灵台外围的刹那,沉寂于灵台深处的司命天书,书页无风自动,微微震颤了一下。
咔嚓!嘣——!
场中,那干瘦道士手中的青铜镜骤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镜面上凭空绽开数道蛛网般的裂纹。
紧接着,镜面原本那点昏黄微弱的光泽瞬间黯淡,变得灰扑扑的,再无丝毫灵异。
镜身上缠绕的那缕阴气也嗤的一声消散无踪。
却见那干瘦道士手持瞬间报废的破镜,手臂僵直,目定口呆,脸上得意的表情完全凝固,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妇人也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胡玄黎,象是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
胡玄黎心下顿时恍然。
这充其量只是被加了一道望气术的寻常铜镜,功用单一,专感非人或身具特异灵气的气息。
自己修为日深,虽尽力收敛,但神与气合的境界尚未圆满,难免会泄出一丝狐仙的清灵之气。
这对道士夫妇,怕是误以为今日钓到了有道行的精怪,想以挑衅为由,诱至近前,再用这镜子摄魂夺魄,炼化为己用。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胡玄黎有司命天书这等位格的宝贝。
“你……你毁了我们的法宝!”干瘦道士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由惊骇转愤怒,又因心痛法宝而扭曲,指着胡玄黎尖声叫道。
胡玄黎眉梢微挑,语气带着疑惑与无辜:“诸位乡邻有目共睹,在下手未抬,脚未迈,如何毁你法宝?再说了,是你二人让我上前的,我依你二人所言,你们怎还不乐意了?”
“你……”那夫妻俩被这番话噎地口不能言。
周围百姓此刻听胡玄黎一说,又见那道士语无伦次的样子,顿时觉得这道士本事不济还赖人,嘘声四起,纷纷摇头散去,甚至有不少人把已投掷的钱又要了回去。
那躺在木板上的闲汉不知何时已偷偷溜走,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胡玄黎更懒得与这等人物纠缠,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捻,袍袖轻拂。
身形便如水中倒影般晃动了一下,随即变得模糊,眨眼间便连同身后的阿金阿银一起,消失在渐渐稀疏的人群之中,只留下原地淡淡涟漪,迅速平复。
那对道士夫妇眼睁睁看着目标消失,又气又急,却连对方如何离开都未能看清,心中惊疑不定。
妇人狠狠跺了跺脚,低声道:“碰上硬茬子了!”
“这事没完!!”干瘦道士脸色铁青,心疼地捡起地上的青铜镜碎片,眼中闪过狠色,“他既能引发照妖镜反应,必非寻常!想必收了他,是大功德一件,走,先回去禀告师父!”
两人也顾不上收拾场子,急匆匆挤出人群,朝城外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