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幽都城前。
此处无有日月,天光昏晦,似永驻黄昏,苍穹如蒙万丈尘沙。
阴风自虚无处生,卷着灰烬般的薄雾,拂过魂魄,寒彻骨髓。
眼前巨城巍然耸立,墙高万仞,隐入昏黄天际。
墙体乃玄色巨岩垒就,石隙间隐有暗红流光蜿蜒,若凝血暗涌。
城门紧闭,其上恶鬼衔环,獠牙毕露,森然威压令人魄动神摇。
城前横亘一水,浑浊湍急,奔涌不息,正是那忘川无疑。
河中无数冤魂沉浮,挣扎哀嚎之声为水响所掩,只馀一片沉闷死寂,绝望如渊。
王粲与一众阴卒正在这压抑的城门前焦急踱步。
一名阴卒看着手中即将燃尽的第二柱线香,声音发颤:“王哥!香将尽矣,仙家何以迟迟不至?莫非途中生变?”
王粲脸色凝重。
他们此前收摄孤魂野鬼时,已问出有狐妖在背后作崇。
虽想着那天狐小老爷神通广大,寻常灵狐未必敢撄其锋,但此刻也不免心生忧惧。
他思忖片刻,把心一横,正欲掐断残香吩咐手下,忽闻一阴卒低呼:“来了!仙家来了!”
众人举目,但见胡玄黎自那昏黄雾气中悠然步出,意态闲适,身后那蓬松狐尾轻摇,与周遭阴森景象格格不入。
王粲如蒙大赦,急趋上前,满面感激:“小老爷!您可算到了!”
胡玄黎将腰间朱红葫芦解下递过,语气平淡:“途中遇了些许枝节,略耽搁片刻,幸不辱命,魂魄尽在其中。”
目光扫过众阴卒那由焦急转为舒缓的面容,心中已是了然。
阴阳两界,生死事大,刻不容缓。
若非王粲念及人情,允了那头七回魂之愿,亦不致被那狐妖钻了空子,真个是好心反成牵累。
他在路上已研析过那傀儡丝,推演出了狐婆婆的毒计。
那吊死鬼若得手,其目标非是简单勾魂,乃欲以邪法强摄生人七魄。
须知地魂承载宿世业力,为七魄之根。入胎之时,魄性便蕴于阴神,亦即地魂,待肉身长成,七魄方自地魂生根发芽,执掌人之喜怒哀乐、欲望本能。
徜若七魄在阳间因邪法溃散或滞留过久,纵使主魂归位,此人亦形同槁木,其魂只能羁留枉死城,待七魄重新凝聚齐全,方能受审。
若到那般境地,时日迁延,那狐婆婆恐怕早已借此良机成就妖仙,脱离地府管辖,归于南斗星君之生死簿。
正思量间,幽都那沉重的城门忽发出一声闷响。
但见门扉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股更为森严凛冽的气息自内涌出。
一队仪仗森严的鬼骑当先开道。
为首者骑乘高大骷髅战马,眼窝燃烧幽冥鬼火,身披虬髯,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丑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不是钟馗又是何人?
其身后鬼旗招展,阴兵肃立,威仪赫赫。
钟馗目光一扫,立时瞧见两个王粲。
其中一个身后尚拖着条狐狸尾巴。
钟馗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那环眼又瞥见胡玄黎身侧那个刻意缩颈藏形的大肚子阴卒,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却未当场点破。
心下暗忖:定是这不成器的手下惹了事端,又去劳烦这小狐狸替他平事了。
王粲被钟馗目光一扫,顿时禁若寒蝉,垂首不敢言语。
“有贼心无贼胆的夯货!”
钟馗却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得周遭雾气翻腾不已:“小道友,别来无恙?”
他转视胡玄黎,目露赞赏,“上次一别,小友已正式踏入道途,善哉善哉,颇有尊师风范。”
胡玄黎见是钟馗,上前一步,执礼甚恭:“玄黎拜见天师。”
钟馗捋了捋虬髯,啧啧称奇,复流露几分惋惜:“玄黎你修为精进神速,若肯留在吾这地府当差,定是一把好手,可惜,可惜了啊!”
胡玄黎微微一笑,摇头道:“天师谬赞,晚辈性子疏懒,还是更适合在山中炼丹采药,这通幽往来之术,不过是仗着天狐血脉的一点微末天赋罢了。”
钟馗闻言,只叹息一声。
他观胡玄黎周身流转纯正玄门清气,便知对方已得正道真传,志不在此。
然则对方能为王粲这等小吏之事亲身奔波,这份不端架子的心性,已是许多得了正果的仙神难以企及的了。
他神色一正,对王粲沉声道:“王粲!簿判官已将尔等饮酒误事、纵放鬼魂之过上报阎君!若非胡小友出手替尔等收拾残局,此刻尔等早已在拔舌地狱镇守千年!然,此事尚未了结!”
说罢,取出一根黑沉木鞭,其上符文隐现,散发克制神鬼的威严气息,递与王粲:“今命尔等,持此打神鞭,随胡小友再返阳世,了结此番因果,将功折罪!”
胡玄黎闻言略显疑惑:“天师,此事竟需动用打神鞭?”
他一眼便瞅见这虽非顶尖至宝,但隐见仙篆流转,岂是等闲之物!
钟馗解释道:“小友有所不知。那山下刘地主,年少时曾是一贫寒书生,救过一只狐狸,那狐为报恩,化作人形嫁与他,诞下三子,
然,人心易变,此人也未能免俗,而那狐狸乃山野出身,难拘人间礼法,一个怨对方阻碍前程,一个恨对方眈误修行,最终劳燕分飞,老死不相往来。”
胡玄黎恍然:“哦……”
他已猜到,那狐婆婆恐就是当年的报恩狐,而山下地主便是那负心人。
神话里的佳话,落到尘世往往是一地狼借,此方是精怪与人恋情的寻常结局。
钟馗续道:“据簿判官所查,那乱葬岗旁,实乃八夫坟之凶局!只差一坟,便可凑足九之极数!生死簿所载,那刘地主新纳之妾,命数将尽,不日便将郁郁而终,
若其被埋入这八夫坟中,而那狐妖,十有八九会借其义女之躯,与那刘地主再拜天地,名为冲喜!”
顿了顿,又道:“待其洞房花烛之夜,便是九夫坟成就之时!九名男子属阳,九阳抱阴,所汇极阴怨气,足以让那老狐借此调和体内元阳与元阴,褪去旧躯,重活一世!
然此法逆乱阴阳,有干天和,故需用此打神鞭,将其汇聚之怨念邪气一举打散,破其邪法!”
胡玄黎彻底明了:“原来如此。”
心道:看来即便他那日未救那东院女子,亦会有其他变量令其命不该绝。
命数之说果然玄奥,便如那泾河龙王,其北斗命簿上注定该死,然过程却波谲云诡。
定数,大抵是盖棺定论之果,而非其过程。
钟馗见胡玄黎望向自己,那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哈哈一笑:“你这小狐狸,倒是个不肯空手而回的,要讨些彩头是吧?好!明算帐,才好办爽利事!”
钟馗毫不介怀,自袖中取出一柄看似朴拙的木剑,剑身隐有温润光华,
“此乃天上蟠桃园枝干所制木剑,专克邪祟,寻常厉鬼被此剑气息侵扰,不出一时三刻便会魂飞魄散,用之破那狐妖邪术,最是相宜,便赠予你了。”
接着,他目光转向那个一直躲闪的阴卒:“至于这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故友,看在胡小友面上,我可应允你一事。”
胡玄黎坦然接过桃木剑,心知此乃好宝贝。
道法自然讲究随心所欲,既已出力,受些酬劳也是应当。
钟天师后半段话,胡玄黎心知肚明,所指正是那扮作阴卒的猪刚鬣。
这老猪先前叫嚷得凶,真见了故人反倒藏头露尾。
他后来也已想通,甚窥看七仙女沐浴,这厮怕是感知到了九阳泉的太阳真火气息,又碍于颜面难以直言,方才寻了那般托词。
如今钟馗既已开口,胡玄黎不假思索便道:“他想知晓,一位名为卵二姐的女子,可曾投胎?若已转世,是否投生至良善之家?”
此言一出,那一直躲闪的阴卒身躯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眼框霎时泛红。
望着胡玄黎,嘴唇嗫嚅,重重颔首,心道:真乃一只七窍玲胧的小狐狸!竟知他老猪心中挂念!
钟馗闻言亦是微怔,随即肃然点头:“我这便替你查探。”
他抬手一招,不多时,牛头马面便捧着一卷厚重的生死簿趋前。
钟馗查阅片刻,抬头道:“已查得,卵二姐于三年前投胎,已转生至西牛贺州一户积善富足之家,一生衣食无忧,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胡玄黎拱手:“多谢天师。”
那阴卒亦朝钟馗深深一揖,千情万绪,尽在不言中。
两人不再耽搁,与王粲等阴卒一同离开了这森罗地府。
……
重返阳间,山脚下夜色正浓。
众阴卒见那阴卒摇身一变,现出猪刚鬣肥头大耳的本相,皆吃了一惊,对胡玄黎更是敬畏,紧随其后,不敢多言。
“嘿!钟馗那厮生得和烧窑的炭翁、筑煤的力夫一般,尔等不怕他,倒惧我老猪?”猪刚鬣望着山林,叹了口气,语带落寞:“想当年,我老猪在天上为官时,也曾是相貌堂堂的俊彦……”
胡玄黎忍俊不禁,连连称是:“是极!是极!”
阴卒们心中好奇这猪妖来历,却不敢多问,只默默握紧了手中由地府法令幻化出的斩妖剑,气氛肃杀。
猪刚鬣甩甩头,抛却愁绪,问胡玄黎:“老弟,那九阳泉不是在山上么?咱不去守着,万一被别的精怪窃了宝贝咋办?”
胡玄黎摇头,目光深邃:“狐狸之言,怎可尽信?她只道出一半,山上乃是其布下的障眼法,真正的关窍,正在这山下无有土地庇护之处,方是她施展手段的所在。”
胡玄黎顿了顿,指向八夫坟方向:“这至阳至烈的九阳泉眼,恰在极阴的八夫坟左近,阴阳交汇形成独特穴眼,若非如此,凭那老狐狸的道行,岂能布下让钟馗天师都如此郑重以待的凶局?”
猪刚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还是狐狸知悉狐狸!”
但他随即又惑道,“那咱们何不径直去将那老狐狸打杀?永绝后患,钟黑炭何故多此一举?”
胡玄黎耐心释疑:“诛杀妖狐不难,然八夫坟之凶局已成,怨戾深结,纵无此狐,假以时日,亦必滋生他般祸端,遗毒一方,
钟馗天师命王粲他们持打神鞭前来,一为破邪法,二要借此机缘,令他们亲手化解这场由其疏忽可能酿成的大祸,将功补过,彻底了断因果。”
猪刚鬣看了看那群紧张的阴卒,咧嘴一笑:“嘿,你们这天师,待尔等倒有几分情义!比天上那位强些!”
阴卒们只得干笑两声,不敢接话。
能往来阳间的皆是机灵鬼,编排大天尊?他们尚想多逍遥几年。
猪刚鬣凑近胡玄黎,搓手问道:“那咱们接下来如何行事?”
胡玄黎望向山下村庄点点灯火,以及远处荒坟隐约轮廓,淡然道:
“等,在山下静候,以观其变,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
翌日,山脚下刘家宅院。
白幡已然挂起,哀乐初鸣,便被内宅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打断。
“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你怎地就这般狠心,撒手去了,可害苦了我啊!”
刘地主身穿丧服,面无人色,瘫坐灵堂旁太师椅上,捶胸顿足,涕泪交流。
“我本已心灰意冷,再不思续弦之事,你这一去,叫我如何是好!这冲喜之事迫在眉睫,让我一时三刻,去何处寻个合宜之人!”
下人们垂手侍立两侧,眼神木然,仿佛对家主这般不合时宜的哭诉早已司空见惯。
深宅大院之内,利害得失远重于真情实意。
然则,前来帮衬丧事的老樵头与其子,却看得瞠目结舌。
那书生便是曾受胡玄黎劝学者,读过圣贤书,又假狐仙之术救过小娘子,此刻面红耳赤,满目难以置信。
他实难理解,一位素日里慷慨解囊的乡绅,口中怎能吐出如此凉薄自私之言,竟于亡妾灵前,只惦念冲喜之事。
正当哀乐与哭闹交织,气氛尴尬难耐之际,宅院大门外,陡然响起一阵喧哗,竟压过了院内声响。
一名家仆连滚带爬冲入灵堂,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喊道:“老、老爷!门外来了队人马!吹吹打打,是八抬大轿!说……说是府上订好的冲喜新娘,这便送来了!”
“什么!哎呦,当真渴睡递来枕头!可曾问明,是何价钱?”
刘地主哭声立止,猛地起身,只道是家中孽子安排,毕竟此宅若不冲喜,真有恶鬼索命。
灵堂内外,众人皆愕然失色,连哀乐也为之一滞。
于新丧之枢前,竟有喜轿临门?此等诡谲之事,实乃闻所未闻!
众人趋出门外。
但见刘家大院门前,一顶朱红刺眼的八抬大轿,已不偏不倚停驻当口。
轿帘低垂,难窥内里,然胭脂俗粉气息混杂着腥甜,已随阴风,悄然弥漫开来。
正值众人唇齿战栗,骇不能言时,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起,打着旋儿掠过庭院,卷起几枚纸钱,亦恰好掀动那低垂轿帘一角。
书生所立之位恰对轿门,风起帘动刹那,其目光不由自主穿透那短暂缝隙,望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