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还曾在阁中受她浅斟,听伊人低唱,怎的转眼就……
生死无常,莫过于此。
胡玄黎收起感慨,又寻了几处地方,终于在西山断壁残垣旁驻足,远远瞧见一处被幻术笼罩的洞府前。
这等层次的幻术,于他而言如同虚设。
见那傀儡丝直指此洞府,胡玄黎便知此地以狐仙身份前去拜访更好。
胡玄黎心念微动,六狐鬼当即抬着一顶轻纱小轿无声显现,排场十足。
摇身一变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一身八景神霞衣流光溢彩,面容仍就以狐面具遮着。
既是立了愿祠、受了香火的仙家,该有的仪仗不能少。
行至洞前,轿帘轻拂,他尚未出声,那洞府门却吱呀一声先开了。
一个身着素白孝服、头戴丧巾的女子走了出来。
生着的那双丹凤眼,眼角微红,似是哭过,见到胡玄黎,眼底飞快闪过惊讶,随即便是泫然欲泣的哀婉:
“原是天狐小老爷驾临,可是感知到我家母亲离世,特来相送?当真是令小狐狸蓬荜生辉,是喜丧!母亲她……她可以暝目了。”
说着又敛着手帕,哭哭啼啼来。
奇哉!明明命薄上阳寿已尽的是狐媚儿!
胡玄黎心中疑窦顿生,生死簿又出错了?
不,不对。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绝非他认识的那个胡媚儿。
妙音阁的头牌,虽也是狐妖,却因他一句人肉浊气重,于修行有碍便真心听劝,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崇拜。
而眼前这位,看似悲切,但那眼底深处的平静,却象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练与城府。
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借尸还魂!眼前操控这具皮囊的,十有八九就是那本该“死了”的狐婆子!
胡玄黎不动声色,心中暗忖,看来想准时收齐魂魄是不可能了。
好在腰间葫芦有酝养之效,多耽搁片刻也无妨。
既然这老狐狸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免得她日后在自己两个弟弟掌管平顶山时兴风作浪。
心思电转间,他已然有了主意。当下便对那六狐鬼吩咐道:“胡姑娘说得是!既然是冲喜,那合该更热闹些!”
胡媚儿明显愣了一下:“……啊?”
胡玄黎却语气带着几分快意:“这老瘟婆借我师门名头在外作怪,如今死了,我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狐婆婆低头,眼底瞬间闪过几乎无法抑制的愤恨,但抬起头时,已换上了十足的谀媚与顺从:“小老爷说的是!我那贼母亲确是死有馀辜!谨遵老爷吩咐便是。”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心中暗骂为何偏偏是今日,这天狐跑来搅局!
但形势比人强,她也只得暂时隐忍。
胡玄黎负手,悠然踏入洞府。
但见洞府之内别有洞天,穹顶高悬,缀满夜明珠,恍若星子璀灿。
四壁皆是天然石髓凝结,流光溢彩。
妖气氤氲如雾,各路妖王踞坐在珊瑚雕琢的座椅上,或青面獠牙,或半化人形,觥筹交错间目光闪铄。
见到他来,虽有些意外,却也纷纷点头致意。
他们在妙音阁常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狐仙家,只道是狐婆婆面子大,竟连这位都请来送殡。
狐媚子将胡玄黎引至主座,那座位乃一整块温玉雕成,隐隐有灵气流转。
众妖王也无异议。
当听说这位是来冲喜的,妖王们私下交换着眼神,都觉得这位小老爷果然是个妙人。
毕竟平顶山一直流传着那座山顶道观的传说,以及一个骑着青牛的道人。
前去挑衅的妖王,从未活着走出来过。
直到某日,这位狐仙家当着众妖王的面,若无其事地推开了那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安然进入。
再出来时,他已成了那青牛的放牛郎。
自此,再无人敢小觑他。
连那本事平平的豹魔王,都因挨了青牛一脚而未死,地位变得稳如泰山。
这份渊源,足以让这狐仙家在此间横着走。
宴会开始,流程俗套,无非是歌舞助兴,斟酒喧哗。
几个兔妖歌姬抱着琵琶轻拢慢捻,音色靡靡。
另有蛇精扭动腰肢,舞姿妖娆,引得席间阵阵叫好。
化身为狐媚儿的狐婆子亲自献舞,又为众妖王一一斟酒。
她步履轻盈,水袖翻飞,每一个转身都恰到好处地展露年轻身体的柔美。
胡玄黎冷眼旁观,清淅地看到她舞姿中的僵硬与斟酒时手腕的微颤,心中把握已增至八成。
喝着酒却悄然将腰间葫芦的塞子拔开一线,洞府内弥漫的幻术力量,似受到一丝微弱的牵引。
这幻术水平虽不高,但到底是炼神返虚的狐妖。
胡玄黎知晓需要扰乱这狐婆子的心神,同样是狐狸,他知道这幻术维持最耗心力。
便见轮到这狐媚儿为他斟酒时,胡玄黎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了她执壶的手腕,银狐面具下的声音带着浪荡的笑意:“媚儿姑娘今夜便来我房中侍寝吧。”
“哐当!”酒壶脱手,摔在地上,酒液四溅。
狐媚儿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惊惶与抗拒。
她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发颤:“小、小老爷说笑了……”
胡玄黎故作不悦,声音沉下:“怎么?得天狐临幸,你不乐意?”
狐婆婆咬着下唇,手足无措,她挺而险借女儿之身还阳,就是为了能与那心上人再续前缘,岂肯失身于此?
于是急声道:“回……回小老爷!媚儿……媚儿已有心上人,便是那山下村里地主家的二儿子!我们情投意合,早已……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实在不敢沾污小老爷仙体!”
胡玄黎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笑一声,顺势道:“哦?调教过的,不知你是几房姨太太呢?不过是露水情缘,我不介意的!”
周围看热闹的妖王们顿时哄堂大笑,纷纷起哄。
更有顶着熊首的妖王拍案叫道:“小老爷好眼光!这狐妹子可是平顶山一绝!”
狐婆婆愤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些家伙,收了她的好处,此刻却只顾看戏!
她无法,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手锏,朗声道:“诸位大王!小老爷!非是媚儿不识抬举,实是家母临终前告知,其后山石室密藏,将于一个时辰后开启,内有重宝,然一次仅容一人进入!媚儿愿以此秘藏,换取自由之身!”
众妖王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闪铄,在胡玄黎和狐媚儿之间逡巡。
但见胡玄黎慵懒地把玩着酒杯,不置可否,便有那心急的虎精起身喝道:“什么秘藏?狐婆子生前可从未提过!”
好个狡猾的狐狸,竟是借刀杀人!
在场哪个妖王不是奔着这美人和这家业来的,若非如此,他们打死也不会踏足这里一步。
重宝动人心,要他们就此放弃到嘴的肥肉,又如何甘心!
就在狐婆婆以为得计,稍稍松了口气的刹那,胡玄黎凭借方才她心神剧震时产生的微弱魂魄波动,终于锁定了那个被压制在香炉里,正浑浑噩噩胡媚儿的三魂七魄!
胡玄黎敲击着葫芦似在斟酌,实则暗自以法力微不可查地一引,一道微弱的灵光便悄无声息地投入他腰间的葫芦里。
随即,塞子轻轻合上。
看着那狐媚儿惺惺作态的模样,胡玄黎旋即想起王粲那个故事的后半段,
那女鬼听说隔壁村,有一与她同日同年同月同时所生的女子,命数将尽,故而告诉他那汉子,她欲借尸还魂。
第二日这汉子行至此,果然见一美艳女子离世,便上前如行神仙之举,竟让那女子回魂,继而征得她那父母同意,两人又得长相厮守。
乍一听来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实则那区区女鬼,岂知命数之事,分明是害命顶替之举。
那汉子也是扰乱阴阳秩序,可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亲历了一回。
目的已达,胡玄黎悠然起身,至于这狐女口中所说秘藏,胡玄黎觉得不过是谎言罢了,尤其是守不住家业的狐狸们招那倒插门的赘婿经常这样干,吹得天花乱坠。
便如那玉面公主招那牛魔王一般,恐怕洞中多数宝贝不过是凡俗之物。
众妖王以为这仙家要对秘藏有所表示,却听他淡然道:“酒已喝够,热闹也看了,此行只为送狐婆子一程,至于秘藏,尔等自行商议便是。”
说罢,竟是不再理会众人,径直向洞府外走去。
众妖王愕然相顾,旋即感慨:“不愧是仙家,视外物如浮云!”
胡玄黎出了洞府,寻了处僻静地,正准备施展通幽冥的神通直赴地府,却猛地察觉旁边树丛中有异动。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却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趴在那里,不是猪刚鬣又是谁?
胡玄黎便蹑手蹑脚飘他身后,冷不丁出声:“猪老哥,好雅兴啊?”
猪刚鬣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见是胡玄黎,才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哎呦!是你这小狐狸!吓煞我老猪了!”
胡玄黎挑眉:“你在此作甚?”
猪刚鬣顿时来了精神,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嘿嘿,我老猪闲来无事,想打点野食打打牙祭,碰上个懂事的妖怪,跟我透露了个大秘密!”
他边说边搓着手,满脸兴奋,“听说那上古大羿射日后坠落的九阳泉之一,就在这左近!你说,那泉水至阳至暖,若是恰巧有那七仙女下来沐浴,咱哥俩岂不是能……嘿嘿嘿……”
猪刚鬣说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偷看七仙女洗澡?!胡玄黎一阵无语。
看来这天蓬元帅对那位大天尊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又或者说,这纯粹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这九阳泉却是让胡玄黎心中一动,得了那墨玉,他方才知晓,须以至阳之物一同才能炼化。
也许这狐婆子这次倒真说了一次真话。
胡玄黎暗自决定,还是离这夯货远点,要知道那七仙女下凡十有八九是真的。
万一那七只蜘蛛现在已经占了,那濯垢泉,真叫这夯货瞧见了,免得被牵连,遭了池鱼之殃。
“你呢?小狐狸,你跑这荒山野岭来干啥?”猪刚鬣反问道。
胡玄黎晃了晃腰间的朱红葫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收几个魂魄,送去地府交差。”
猪刚鬣小眼睛一转,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同去同去!等你送完魂魄,咱们正好顺路去寻那九阳泉,说不定真能赶上好光景!”
胡玄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