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玄黎先与宫青灵一同将丹房中剩馀的丹药妥善蕴养完毕,确认炉火平稳、药性无虞之后,方才得空仔细问起愿祠那边的情况。
舌尝思连忙回禀:“公子,那黑厮倒也未曾做甚过分出格之事,只是只是山下百姓供奉给您的那些瓜果、熟肉、糕饼,几乎全进了他的肚腹。”
胡玄黎听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若爱吃,便让他吃去。”
立那愿祠,本就是他修行之馀的一时兴起。
如同猛虎踞于山岗,闲遐时瞥见路边摇曳的野花,觉得有趣,便容它生长在身边。
寻常狐狸修炼,愿力与善缘是根基,非得寻个好人家做保家仙,或是立起野祠汇聚香火,方能积累法力,稳固道途。
但他炼丹悟道,根基在于自身,在于师父传授的玄门正法,愿力于他并非必须之物。
设立愿祠,更多是因这道观过于清寂,借此观察红尘百态,聆听信徒祈愿,权当是修行中的一点消遣。
舌尝思见他不在意,尤豫了一下,又道:“公子,您忘了当初那些来投奔您的野狐狸了吗?他们如今还在那祠堂里住着,兢兢业业地替您维系香火,打理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贡品被那黑厮尽数吃了,他们怕是……”
胡玄黎抬起头,目光在六位狐鬼脸上扫过,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哦?看来那群狐崽子没少孝敬你们啊,都学会替他们说话了。”
舌尝思略显尴尬地低下头,声如蚊蚋:“就……就一点点山鸡野兔罢了。”
胡玄黎笑了笑,倒也没真个生气。
想起那些野狐狸平日里没少捉山鸡野味送来道观,给他那两个贪嘴的弟弟打牙祭,心中便软了几分。
语气缓和下来:“我又没说不让你们接受此等心意,你们借此积攒些功德,补全魂魄,日后也好寻个机缘投入轮回,谋个前程。”
六狐鬼闻言,却齐齐摇头,眼神坚定:“生是公子的狐狸,死是公子的狐鬼,我们不愿入轮回!”
胡玄黎没有出言反驳。
他心知,他们如今是觉得做鬼清净,依附于他也算有个依靠。
但天长日久,等他们做鬼做得腻了,或许便会重新留恋那红尘俗世的繁华与生机。
此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胡玄黎觉自己刚刚突破,修为短期内难有大的进益,便决定久违地去那愿祠看一看,顺便会一会那个胆大包天的黑厮。
心中思忖,这平顶山地界,除了那个有些道行的豹魔王需要稍加留意,其馀的山精水怪不过是大猫小猫两三只,翻不起什么浪花。
这黑厮胃口如此之大,行事又带着几分蛮横,定然是从外地来的。
想到这里,他转向身本忧,具体问道:“那黑厮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身本忧努力回想了一下,比划着名说道:“青面獠牙,块头很大,看着就力气不小,性子还特别懒散,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反正一看就不好惹!”
胡玄黎被他这笼统的描述给气笑了:“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走一遭吧。”
听说胡玄黎要出门,一旁的宫青灵立刻来了精神。
她将玩得正欢的金角、银角一左一右抱起来,对胡玄黎说道:“我正好也要出去采些草药,助我快些恢复神力,便与你同路吧。”
胡玄黎点了点头,任由她跟着。
一行人便离了道观,往山腰处的愿祠行去。
……
月华如水,流淌在山阴处一座略显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愿祠前。
祠内,并未供奉任意神象,只在正中悬着一幅字,上书“心诚则灵”,笔力遒劲,隐有道韵,正是胡玄黎的手笔。
此时,祠前空地上,几只毛色各异的狐狸正围着一个前来问卜的樵夫。
为首的是一只毛色火红的赤狐,它人立而起,一双狐眼灵动有神,仔细打量着樵夫的面相与周身气息。
狐类天生能沟通幽明,这赤狐在此地盘踞日久,也算是个地头蛇。
以简单的望气之术观测凡人近期的吉凶祸福,十之八九还是准的,故愿祠香火不断!
那樵夫一脸虔诚,将自己带来的一篮子山果、两块熟肉和一壶村酿米酒恭躬敬敬地摆在祠前的供桌上。
几只年轻些的狐狸忍不住抽动鼻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贡品,喉头滚动。
然而,还没等樵夫开口感谢,一只大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将供桌上的熟肉和那壶酒捞了过去。
“啧,味道淡了点,将就吧。”随即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赤狐见状,强压下怒气,对那千恩万谢离开的樵夫背影拱了拱爪子。
随即才猛地转身,对着旁边那倚靠在墙角,敞着怀的黑汉怒目而视:
“猪老大!跟你说了多少次!贡品,我们兄弟那份你可以吃,但给小老爷的那一份,你绝不能动!”
黑汉转过头来,生得果然如身本忧所说,面色靛青,阔口獠牙,身材极为魁悟,一身黑毛油光发亮。
黑汉闻言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啃着肉:“嘁!有什么事是你猪爷爷我动不得的?再说了,你们这劳什子愿祠,连个神象都没有,供的是哪路毛神?怕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吧?”
“你敢辱及小老爷!”赤狐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尖叫一声,招呼着身旁四五只狐狸,“兄弟们,跟他拼了!”
一时间,狐影窜动,吱吱乱叫。
然而那黑汉皮糙肉厚,任由狐狸们的爪牙在他身上又抓又咬,只是晃了晃身子,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他蒲扇般的大手随意拨弄几下,几只狐狸便哎哟叫着被拨拉到一边,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
然而狐狸们仍旧呲着牙,象是要一哄而上。
黑汉看着这群明知不敌还敢往上冲的狐狸,眼中倒是闪过一丝讶然和佩服,不免对这所供狐仙产生了兴趣。
随手将吃得只剩骨头的肉块丢掉,摆了摆那只油乎乎的大手:
“得得得,算你们有种!客随主便,行了吧?猪爷爷我不吃那小老爷的份了,这总行了吧?”
说罢,黑汉打了个哈欠,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然而,没等黑汉躺下,山道小径上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只见那豹头山的豹魔王,竟亲自领着几个小妖,抬着几个沉甸甸的食盒,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食盒盖子未掩,里面赫然是油光发亮的烧鸡、肥腴的烤鹅,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让那群小狐狸忍不住狂咽口水。
豹魔王看也不看地上的狐狸,径直走到那黑汉面前,姿态放得极低,拱手笑道:“猪大王,您在此处清修,小妖特备了些薄礼,给您打打牙祭,还望笑讷。”
黑汉瞥了那食盒一眼,鼻子里哼气儿,瓮声道:“你这豹子,倒是会来事,行,东西放下吧!”
说着扭过头,嘿嘿一笑,
“行了,瞧你们那穷酸样!以后祠里的粗重活计,猪爷爷我包了,算抵你们的肉钱!”
一旁的赤狐看得目定口呆,它认得这位平顶山左近真正的妖王,下意识地人立而起,前爪作揖,颤声道:“小……小妖见过豹大王……”
豹魔王闻言,却是连连摆手,脸上甚至带上徨恐,侧身避开赤狐的礼,忙不迭道:
“哎呦!可使不得!可使不得!莫要折煞我了!平顶山的大王,如今是猪大王!叫我老豹就行,叫老豹就行!”
他这番姿态,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妖王的威风。
赤狐看着豹魔王那谦卑得近乎谄媚的背影,心下恍然,不由得暗自嗤笑:
“这老滑头!当真是识时务啊!”
甩了甩尾巴,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是鄙夷还是羡慕:“在这山头混口饭吃,果然不是靠投胎好,就是靠懂事早啊。”
豹魔王送完礼,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带着小妖,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黑汉懒得理会对他龇牙咧嘴的狐狸们,找了个阳光充足的角落,身子一蜷,震天响的呼噜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趁着这功夫,那毛色灰扑扑的小狐狸,凑到正在舔舐前爪伤口的赤狐身边,小声问:“大哥,咱们为什么不去道观里请小老爷来收拾这黑厮啊?”
赤狐停下动作,叹了口气,用爪子轻轻拍了拍灰狐狸的脑袋:“三弟,这黑厮虽然贪吃,但力气极大,前几日暴雨冲垮了祠堂一角,还是他帮忙修缮好的,比我们自己弄的结实多了,
咱们平日里多打点野味,也能垫补一下,小老爷乃是修成了天狐正法的仙家,咱们不过是寄人篱下的野狐,哪有脸面为这点吃喝小事就去劳烦他?”
灰狐狸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可我上次去给小小老爷送山鸡的时候,小老爷亲口跟我说,遇到麻烦尽可以去找他的!而且,我和金角、银角两位小小老爷玩得可好了!”
赤狐苦笑着摇了摇头:“傻弟弟,小老爷心善,那是他的情分,但我们不能不懂事,本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哪敢奢求太多?
你还小,不明白,小老爷的这份情面,是要留在救命的关键时刻用的,绝不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掉。”
灰狐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将自己分到的那块稍大些的烤鸡肉,递给了身边一只更小的,正眼巴巴看着他的幼狐。
不远处,使了翳形术悄然抵达的胡玄黎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群狐狸,倒也还算懂得分寸,知道进退。
他之前最担心的,便是这些借他名号行事的狐狸会为非作歹,毕竟那些业力,最终都会算到他的头上。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至于这黑厮……
能让豹魔王如此敬畏,其实力与来历恐怕不简单。
观其形貌气息,倒不似寻常精怪那般驳杂混乱。
胡玄黎眼中闪铄妖异之色,他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狐擅幻术,而他尤好入梦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