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间道观时,远远便瞧见青牛拴在门外,老道正优哉游哉地将两个硕大酒缸从牛背上卸下。
胡玄黎快步上前:“师父,您下山逍遥,怎的又不带徒儿去见见世面?”
老君拍了拍酒缸,发出沉闷的声响,呵呵一笑:“莫急,莫急,你瞧,这不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山下百姓感念,赠予的好酒。”
他目光在胡玄黎身上一转,微微颔首,“恩,气息圆润,五气初攒,四象渐合,看来是功行有成了。”
说着,视线越过胡玄黎,落在正蹲在地上讨好金角、银角两只小狐狸的宫青灵身上。
老君抚须,朗声笑道:“难怪,难怪!为师下山前随手卜了一卦,卦象解曰:女子着青衣,郎君披素炼,洞房深处会云雨,便向蟾宫取月华!
此卦原是在说为师要喝徒儿你的喜酒了!”
胡玄黎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您老人家莫要乱点鸳鸯谱,这位是宫青灵宫姑娘,并非……”
老君却不等他说完,已骑上青牛,提着两大缸酒,晃晃悠悠地向观内行去,只留下意味深长的笑声。
胡玄黎转头,却见宫青灵对这般调侃浑不在意,她正试图教会金角、银角最基础的翳形术。
然而金角、银角只觉得这姐姐手指尖冒出的点点清光好玩,只顾着扑腾打滚,没心没肺。
宫青灵考虑得可就多了,一时间手忙脚乱。
胡玄黎看着弟弟们玩得兴起,又看看宫青灵那认真的模样,回想起师父刚才那看似玩笑的诗句,心中蓦然一动。
“洞房深处会云雨,便向蟾宫取月华……”
胡玄黎目光转向师父离去背影,似有所悟。
此诀暗蕴阴阳交融、水火并济至理。
师父这是要借机传授他玄门正法了!
不再耽搁,安顿好宫青灵与两个弟弟,便径直走向藏酒的静室。
推开静室的门,只见一身影早已端坐于蒲团之上。
此刻,老君仍着素玄道袍,周身气息渊深似海,眸光开阖间隐有紫气流转,不怒自威。
胡玄黎不敢怠慢,快步上前,恭躬敬敬地跪在圃团上,俯身下拜。
老君手中拂尘轻挥,一股柔和之力将他托起,眉间似有笑意:“痴儿,当初吾只是想收个洒扫烧火的小童,却不想你天赋异禀,为师尚未如何点拨,你竟已自踏金丹大道,窥得门径。”
他话语微顿,看着胡玄黎:
“你乃狐身,天生属阴,按理合该让你去投那泰山碧霞元君门下,方是正道,然你我既有这段师徒之实,为师亦是不舍。”
听到这,胡玄黎松了一口气,前半句话着实让他心头一颤。
“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道我自家会的”已至喉头又咽了回去。
当即斩钉截铁道:“徒儿既然入了这道观,便不会再改换门庭!”
老君目光湛然,正视胡玄黎:“为师手中,有一门功法,名曰九宫混真诀,玄妙非常,直指大道,胡玄黎,你可愿正式入我道门,承吾道统?”
胡玄黎心中剧震,没有丝毫尤豫,再次拜倒,声音坚定:“弟子愿意!无论是在兜率宫中为师父做个烧火的童子,还是出了兜率宫,是徒弟还是童儿,但凭师父安排!”
“好!好!好童儿!”老君闻言,抚掌大笑,“今日便予你一个名分,也好叫你知道,你拜的究竟是何人。”
胡玄黎抬起头,眼中虽有激动,却并无太多惊愕,他坦然道:“师父,弟子其实早已隐约猜到师父的名号了。”
老君点了点头,神色并无意外:“当初收你之时,便知你是个异数,命格奇特,不过,徒儿你一片孝心,伺奉周到,为师很是满意,既是佳徒,又何必深究其来历呢?”
胡玄黎闻言,深深一礼:“弟子明白了,请师父赐法!”
老君颔首,指尖一点灵光汇聚,缓缓点向胡玄黎的眉心。
而后便闻:
上有九宫镇元神,下有尾闾通灵根。
灵根摇光宫自应,神桥飞渡谒帝君。
帝君无言放光明,此光原是自家真。
真光烁烁烹金丹,子能修之可长存。
此诀精微玄奥,直指上丹田九宫修炼之妙,然分明脱胎于黄庭经,是依他狐身属阴、偏重神修,做了翻天复地却又恰到好处的推衍。
胡玄黎心头一震。
原来师父早已为自己铺好了路。
寻常金丹法诀想要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师父为道祖,要另辟蹊径而不损黄庭经根本义理,也绝非易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让胡玄黎鼻尖发酸。
大道至公,但在至公之下,师父却为他尽了最大的人事。
随即,胡玄黎颇有些好笑地想,想必他老人家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能在短短十年把黄庭经修到登堂入室。
难!难!难!道最玄!
好在他的根基已极为扎实,此刻听闻这量身打造的九宫混真诀,只觉得无数关窍壑然开朗,神识中九宫方位自然呼应,清光湛然。
不过几遍,精要已深印心田。
胡玄黎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眸光含笑的师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化作深深一拜:
“弟子叩谢师父传法之恩!”
老君抚须,神色欣慰,语气却依旧平淡:“痴儿,起来吧,不过是根据你的根器,略微花了点功夫,将老路子推衍一番,算不得什么。”
然而他话音未落,侧室门帘一动,青牛晃着脑袋走了进来,看似漫不经心地嘟囔道:
“是啊,也就是花了十年功夫罢了,老爷除了开炉炼丹,剩下的时间可都用在推演这功法上了!”
“恩?!”老君立刻板起脸,佯作不悦地呵斥道,“你这夯货,要你多嘴!”
胡玄黎闻言,心中更是震动。
十年!除了炼丹,都在琢磨此功!
身为道祖的师父,对他这个半路收下的徒儿,也忒上心了!
不过胡玄黎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若非如此看重师徒缘分,师父又何必提前这么多年在此?
天命虽难违,但师父显然是想为他的童儿们,尽更多的人事。
心中激荡,胡玄黎不再拘泥于言辞,直接开口道:“师父,徒儿想陪您喝两杯,就喝山下百姓送来的那些酒!”
老君闻言,脸上那点佯装的不悦瞬间冰消雪融。
乐呵呵地拂尘一扫,静室内便多了一方案几,上面摆着几碟简单的山果野菜,还有两个粗陶酒碗。
“正合我意!”
师徒二人便在这静室之内,就着粗茶淡饭,拍开酒缸泥封,肱筹交错起来。
胡玄黎起初尚觉神识清明,通体舒泰,不料那酒力后劲绵长,渐渐袭来。
他只觉眼皮沉重,周身暖洋洋如浸温泉,终是支撑不住,抱着空了的玉坛,在这清辉月下沉沉睡去。
老君扭过头,盯着青牛若有所思。
青牛别着头,一副我不知道,别问我的神情。
老君酌着杯中酒,喃喃道:傻牛儿,看来你也合该有此一难,这九转金丹少了三天火候,你是吃不着了,那金刚琢便予你傍身吧!
青牛:!!!
与此同时,静室外,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在门边,正是放心不下的宫青灵。
听着里面传来的笑骂之声,紧绷的心弦终是松弛下来。
“吓死我了,这道观里的气韵,刚才那一瞬间,差点让我以为是直面三十三重天以上的那位道祖本尊了。”
宫青灵轻轻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道祖何等身份,岂会与自家弟子如此没大没小地饮酒?定然是某位得他老人家传承的仙真无疑!
还好还好,到嘴的狐狸差点飞喽!
……
胡玄黎这一觉,睡得极为酣沉。
只梦见那九宫混真所演化的仙篆在那明堂宫运转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与头痛欲裂之感唤醒。
胡玄黎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硕大的眼睛,正是那眼见喜,正安静地守在他的榻旁,其馀五狐则是静坐蒲团养神。
“公子,您终于醒了!”为首的狐鬼见他睁眼,松了口气,连忙递上一杯温热的醒酒茶,“您这一醉,已是整整十日了。”
“十天?”胡玄黎揉了揉额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才感觉清醒了些。
他想起一事,问道:“我醉倒前,交代你们送往山下的道德经,可送到了?”
“回公子,早已送到了,木客长老感激不尽。”舌尝思连忙回禀,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只是七日前,愿祠那边来了个黑厮,膀大腰圆,面目凶恶,口口声声说是小老爷您的故交,拿着您的名号在愿祠里骗吃骗喝,已经赖在那里七日了,怎么劝都不走。”
“黑厮?故交?”胡玄黎一愣,任他搜肠刮肚,完全记不起有这么一号人来。
但此刻顾不得细想,猛地从榻上坐起,“等等!你说我睡了十天?”
“对啊!公子!!”
胡玄黎瞬间脸色一变,想起了那炉正在蕴养的关键丹药!“坏了!我的丹!”
他也顾不上什么黑厮了,鞋都来不及穿好,身形一闪,便已冲向后院的丹房。
猛地推开丹房的门,预料中丹药焦糊或者灵气溃散的景象并未出现。
相反,丹室内灵气氤氲,药香扑鼻。
只见宫青灵竟换上了一身玄青童儿服饰,正一脸认真地守在丹炉前,手掐法诀,引导着地火温养。
而她身旁,平日里调皮捣蛋的金角、银角,此刻竟也象模象样地坐在两个小蒲团上。
看那炉火平稳、药气圆融的样子,这丹药分明被照顾得极好。
胡玄黎愣住了,看着宫青灵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以及两个弟弟前所未有乖巧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欣慰。
这宫神使,也太能干了!
阿金阿银,嗯……虽只是拼尽全力战胜了瞌睡虫,也辛苦了。
胡玄黎已从师父口中得知,宫青灵乃是泰山碧霞元君座下的九品神使。
此前师父说若想改投碧霞元君门下亦是正道,并非虚言。
此刻,他一时间有了明悟,如今看来,这缘分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若是他娘入了那天狐院,拜碧霞娘娘为根脚,这日后大劫理应迎刃而解。
胡玄黎忽觉得自己为娘亲找到了一个绝佳出路——
做学狐,考仙官!!
宫青灵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
感受到胡玄黎身上那气息愈发圆融沉稳,更是开心,心中盘算道:“恩,根基愈发扎实,且看心性如何……”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中都打定了要将对方留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