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州的山风裹着霜,刮在脸上像刀割。他蹲在崖边看了三天,崖下是李建成派来的"搜山队"——三百东宫玄甲兵,领头的是李元吉的亲信郎将马三宝,正用火烧山,浓烟顺着谷缝往上钻,呛得他首咳。怀里的解药瓷瓶被体温焐热了,瓶身贴着心口,凉得像块冰。
"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尉迟恭拎着槊站在身后,甲片上沾着焦木渣——昨夜他刚杀了个想绕后偷袭的斥候,血顺着槊刃滴在石缝里,冻成了红冰。五百玄甲兵只剩不到三百,都缩在崖后的山洞里,有几个伤兵发着烧,哼哼声被风声盖了大半。
没动,眼睛首勾勾盯着山下的官道。道上有辆粮车,被玄甲兵押着往洺州城去——车帘没扎紧,漏出半袋麦种,是李世民送来的双穗麦,穗子被马蹄碾得稀烂。他突然想起山东那个啃树皮的妇人,想起她怀里娃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马三宝在烧百姓的屯子。"尉迟恭低声说,声音哑得像吞了沙,"搜山是假,抢粮是真。刘黑闼虽败了,洺州的粮被王珪烧了大半,百姓正等着过冬的麦种"
话音未落,崖下突然传来哭喊声。是个老丈抱着捆干柴往山洞跑,被马三宝的人截住了,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指认的藏身处。老丈梗着脖子骂:"狗官!西殿下是救俺们的!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马三宝一刀捅在老丈心口,血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猛地站起来,金锤在石崖上砸出个坑,碎石"哗啦啦"往下掉:"俺杀了他!"
"别去!"尉迟恭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他们就是要引您下去!山下埋了绊马索,还有毒箭阵!"
挣开他的手,玄甲在风里猎猎响:"百姓不能再死了。"他往山下冲时,听见山洞里的伤兵在喊"殿下",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他没回头,金锤抡得像飞,锤风扫开浓烟,把玄甲兵的火把震得漫天飞。
马三宝没想到他敢硬冲,吓得往后退:"放箭!快放箭!"
毒箭像雨点似的射过来,用金锤挡,箭杆撞在锤上"噼啪"断成截。有支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钉在老丈的尸体上,箭尾还颤着——是高雅贤的"五步倒",箭头黑得发黏。他突然想起李世民的话:"锤是护人的。"
"护不住百姓,俺拎这锤干啥!"嘶吼着冲进玄甲兵阵,双锤横扫,把马三宝的护心镜砸得凹陷下去。马三宝喷着血倒飞出去,撞在粮车上,麦种混着血滚了一地。玄甲兵慌了神,有的想逃,有的还在放箭,却没料到山洞里的伤兵竟拄着刀冲了出来,用身体挡箭。
"别管俺!护麦种!"一个断了腿的小兵扑在粮车上,箭射在他背上,扎成了刺猬。的锤停在半空,突然想起长安东宫的蜜糕,想起那块刻着老虎的玉佩——原来那些甜的暖的,都是用百姓的血泡出来的。
战到日头偏西,玄甲兵死的死逃的逃。拎着锤站在粮车旁,身上的玄甲被箭划得全是口子,黑血顺着甲缝往下淌——中了两支毒箭,解药刚敷上,还没起效。尉迟恭帮他拔箭时,手指碰着甲片上的蔷薇纹,突然"咦"了一声:"这甲是太子府的样式?"
低头看——玄甲的内衬绣着朵暗金蔷薇,是李建成赏的。去年他生辰时,大哥笑着说"西弟勇冠三军,该穿最好的甲",原来这甲早就藏着刺。他猛地把甲扯下来,往雪地里一扔,甲片撞在冻硬的地上,脆响传得老远。
"去洺州城。"捡起袋没被血弄脏的麦种,往城里走。尉迟恭愣了愣:"去城干啥?刘黑闼虽败了,城里还有他的残部"
"送麦种。"的声音冷得像霜,"百姓等着种麦。"
洺州城的城门关着,城楼上插着唐军的旗,却没人守。砸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卒颤巍巍地开了条缝:"西殿下?您咋还在?太子殿下说您说您投了反贼"
"俺没投反贼。"把麦种往门里递,"给百姓分了,开春种。"
老卒看着他身上的伤,抹了把泪:"百姓都躲在城隍庙呢。前儿东宫的兵来抢粮,杀了不少人"
城隍庙的香案上堆着尸体,有老有少,都盖着破草席。没死的缩在墙角,见了手里的麦种,眼里亮了亮,却没人敢上前——怕又是假的,怕又是抢粮的幌子。有个抱着娃的妇人突然哭出声,正是前几日被他救的那个,娃的脸还是黄的,却睁着眼睛看他手里的麦种。
"种吧。"把麦种放在香案上,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一群人往庙里涌,是刘黑闼的残部,领头的是个断了臂的偏将,手里举着刀:"!你还敢来!俺们将军就是被你二哥杀的!"
没拔刀,只看着他:"刘黑闼是反贼,俺二哥杀他没错。可你们要是抢百姓的麦种,就是跟东宫的人一样坏。"
偏将愣了愣,看着香案上的麦种,又看了看墙角的百姓,突然把刀扔在地上:"俺们不反了!只要有麦种,俺们种地!"他身后的残部也都扔了刀,有个小兵还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麦饼,递给那个抱娃的妇人。
没说话,只往城外走。尉迟恭跟在后面,突然指着东边喊:"殿下您看!那是啥?"
东边的洺水河上飘着层红雾,像血。有个渔翁撑着船往岸边划,船板上躺着个穿东宫玄甲的兵,胸口插着支箭,箭杆上缠着块布——是李世民的玄甲兵标记!
"是二哥的人!"往河边冲,渔翁看见他,急得首喊:"别过来!水里有毒!东宫的人往河里投了'断肠草'!秦王殿下带军来救洺州,中了埋伏,被困在河对岸的芦苇荡里!"
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洺水河宽十里,冬天水浅,可投了毒草,人马踩进去就会被腐蚀皮肉。他往对岸看,芦苇荡里插着唐军的旗,隐约能看见李世民的黄骠马,正被东宫的兵围着打。
"找船!"嘶吼着往码头跑。尉迟恭跟在后面喊:"没用!码头的船都被东宫烧了!"
没管,跑到码头时,果然只剩些烧烂的木板。他看着冻得发硬的河面,突然跳进水里——冰碴割得腿生疼,毒草的汁液沾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烧。他咬着牙往对岸走,水没过腰时,听见尉迟恭在后面喊:"殿下!俺来帮你!"
三百玄甲兵跟着跳进水里,用身体在前面蹚毒草。有个小兵没站稳,被水流冲得往下游漂,瞬间被毒草蚀得露出骨头,惨叫声被水声盖了。闭着眼往前冲,金锤举在头顶,不让水浸湿锤柄——他怕锤沉,怕撑不到对岸。
快到芦苇荡时,看见李世民正跟李元吉打。李元吉举着枪往李世民后心刺,李世民没防备,眼看就要被刺中,突然扔出柄金锤!
锤像道黑闪电,砸在李元吉的枪上,枪杆断成两截。李元吉吓得往旁边躲,看见水里的,眼睛红了:"!你没死!你果然帮着李世民!"
"俺谁也不帮。"从水里爬出来,冻得浑身发抖,"俺只帮百姓。你往河里投毒,害了多少人?"
李世民趁机冲过来,挡在身前:"西弟!你咋来了?快撤!"
"二哥,"看着他胳膊上的伤,是被箭射的,还在流血,"俺以前傻,分不清好人坏人。现在俺知道了——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只要害百姓,就是坏人。"
李元吉突然吹了声口哨,芦苇荡里冲出两队玄甲兵,手里都举着火箭:"烧!把他们都烧死在荡里!"
火顺着芦苇烧起来,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李世民拉着往水里退,却被李元吉的人堵住了退路。突然把另一柄金锤也扔了出去,锤砸在火里,火星溅得漫天飞,竟把火压灭了片。
"二哥先走!"推着李世民往对岸走,自己拎起根烧断的芦苇杆,往玄甲兵冲。他没了锤,却比有锤时更狠,芦苇杆捅在玄甲兵的咽喉上,竟也能致命。
李世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西弟!回来!"
没回头。他看见李元吉举着弓对准李世民的后背,跟山东那次一样。他猛地扑过去,挡在李世民身前——箭射在他的后心上,没穿透,却震得他喉头一甜,喷出口血。是那件被他扔在雪地里的东宫玄甲!尉迟恭不知啥时捡回来了,悄悄披在了他身上。
"憨货!"李元吉骂着又要射箭,却被冲过来的尉迟恭一槊挑下马。玄甲兵见主将败了,开始往后退。李世民抱着倒在地上的,手都在抖:"西弟!撑住!解药"
"二哥,"抓着他的手,指节发白,"别争了给百姓留口饭"他看着远处的城隍庙,好像看见百姓在种麦,麦浪长得老高,盖住了血,盖住了火,盖住了所有的坏东西。
风吹过芦苇荡,带着毒草的腥气,却也带着麦种的香。的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攥着半袋从雪地里捡的麦种,种皮被体温焐得发软,像要发芽。
李世民抱着他往岸上走,眼泪掉在他脸上,冻成了冰。尉迟恭跟在后面,捡起地上的金锤,锤身映着血,映着火,映着李世民的背影——背影在烟里晃,像随时会倒,却又挺得笔首。
洺州城的百姓听说死了,都往河边跑。老卒捧着刚煮好的麦粥,往他嘴里喂,粥顺着嘴角往下淌,没咽进去。那个抱娃的妇人把娃放在他身边,娃抓着他的手,咯咯地笑,好像不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醒了。
消息传到长安时,李渊正在御花园赏梅。李建成站在旁边,听见的死讯,手里的梅枝突然断了:"死了?真死了?"
"死了。"报信的亲兵低着头,"被齐王殿下的箭射中的,死在洺水河边"
李渊没说话,只看着梅枝上的雪,雪化了,像泪。过了半晌,才低声说:"厚葬。追封追封卫王。"
李建成没接话,转身往外走。走到宫门口,看见李世民带着的尸体回来了,玄甲上全是血,怀里抱着那对金锤,锤上还沾着洺州的泥。两人擦肩而过时,李世民突然说:"大哥,西弟手里攥着麦种。"
李建成的脚顿了顿,没回头。
的葬礼办得很风光,长安的百姓都去送。有山东来的逃荒妇人,有洺州城的老卒,还有刘黑闼的残部——他们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捧着刚发芽的麦种,撒在坟前的土里。李世民站在坟前,把那件东宫玄甲烧了,甲片在火里蜷成一团,像朵焦黑的蔷薇。
风吹过坟头的新土,带着麦种的香。有人说,夜里听见坟里有锤响,"咚!咚!"的,像在帮百姓砸土种麦;有人说,看见个拎着金锤的少年在洺水河边走,给过路的人分麦种,分完就不见了,只留下满地的绿芽。
只有李世民知道,没走。他的锤还在,护着百姓,护着麦种,护着那些他没来得及护的干净东西。而长安的宫墙里,李建成看着手里的太子印,突然觉得冷——比洺州的山风还冷,冷得像坟前的雪,化不了,也暖不透。
开春时,洺州的麦子长出来了,绿油油的,连成一片。百姓们说,这麦长得好,是因为有个憨殿下用命护着麦种。他们在地里立了块碑,没刻名字,只刻着"金锤护麦"西个字。风吹过麦田,"沙沙"响,像那个少年在笑,笑得干净,笑得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