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孙策抱枪牵马跟着袁术走进了许氏坞堡之中。
“明公。”许褚引着众人来到一处打扫的极为干净的院落之中:“此地条件有限,委屈明公了。”
“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
袁术浑然不在意的摆摆手:“你去与宗族长辈商量去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们了。”
“诺。”
心中思路乱如麻的许褚拱手,随后巍峨的身躯低头从房间中走出去。
这一夜,许氏宗族中会有很多人睡不着。
他们需要在个人的性命和宗族的延续之间做选择。
虽然在如今天下间,便是世族中,也少有能够做如此决择的,但赖于许褚的出现,让他们多了一份决择。
院落里,许褚刚走,夜色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还不错。”纪灵粗粝的手掌抚过门框,目光扫视着院中:“左右两间厢房,我们三人住。中间的主卧,留给主公。”
其馀人并无异议,他们可不想和袁术如此的亲密。
对于他们的想法,袁术却浑不在意住处,他负手立于院中,仰头望着那轮初升的新月,忽然开口:“伯符,你随子衡求学已有些时日,我还未曾考校过你的功课吧?”
孙策闻言,挺拔的身姿微微一僵,轻咳一声:“明公,此刻……怕是不太相宜吧?我们身在曹营腹地,危机四伏,说不定何时便有敌军围剿,此时考校学问……”
“不宜么?”袁术轻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淅,“便是曹孟德亲至,又能如何?他若念旧,我们便叙叙旧;他若不念……”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电:“难道你孙伯符,没有信心护着我,从他那群宗亲大将中杀回寿春?”
“策自然有此胆魄!”孙策胸膛一挺,豪气顿生,可那气焰旋即又萎靡下去:“只是这学问……我跟随子衡读书的时日尚短,能否……待我从江东归来再考?”
一想到那些经史子集,他便觉头大如斗。
少年时候没有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却要弥补,实在是太过折磨了。
“太久了。”袁术缓缓摇头:“这件事情结束了,你便要领兵驰援吴景。
此去历阳,山高水长,刘繇、王朗、许贡之流虽不足惧,然江东地势险峻,豪强林立。若谈不拢,一城一池皆需血战,耗费几何光阴?”
“待你底定江东,更需坐镇其中,稳定人心,推行新政,这又需多少时日?”
袁术看着孙策,诚恳道:“或许……待你在江东积蓄足够粮草,我便要你自江东出兵,西击荆州刘表,那时,你我再会之地,恐已是南阳,甚至是襄阳城下了。”
“这世间,短则一载,长则数岁,何其漫长?”
“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知道你如今的进度如何,才能够跟数岁以后你的对比。”
孙策闻言,猛地抬起头。
冉冉升起的明月投下的月光照亮了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明公……就如此放心我在江东待那么久?难道……就不怕我……”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程普、韩当、黄盖、朱治四人瞬间色变,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等犯忌之言,岂能宣之于口?
“不怕。”袁术的回答却没有半分迟疑:“江东,不过是另一个蜀地而已,在我眼中,乃困兽之泽,易入,难出。”
“若你孙伯符甘愿偏安一隅,坐观天下风云,那便将江东予你,于我何损?不过这天下,又多一守户之犬耳。”
“若你果真继承文台兄之英雄气慨,志在天下——放眼九州,区区江东,又如何能让你满足?”
说罢,他右手悠然负于身后,左手抬起指向夜空中那弯愈发清淅的新月,朗声吟诵,声震庭院:
“庄子云: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他的目光回转,落在孙策因激动而微微颤斗的身上,语气笃定道:“在我眼中,伯符你便是那志在千里的鹓鶵。而江东……”
他言语微顿,语气轻篾,“不过是鸱枭爪下的腐鼠,我岂会认为,鹓鶵会贪恋区区一块腐肉?”
“明公知我!”孙策猛地抱拳,甲胄铿鸣,声音斩钉截铁:“我孙伯符,继承先父意愿,当志在天下,岂能当一只守着爪下的腐鼠,朝着四周耀武扬威的鸱枭呢?”
“哈哈哈哈。”袁术看着孙策的眼神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如此看来,阿耀逊色于你远矣。”
他将随身携带的一封信件取出,拍在孙策的手上:“此信原本是要在你出发的时候给你的了,不过此时给,也算合适。”
袁术看着困惑的孙策,正言道:“若是我在逐鹿天下之时,不幸身陨,你当取袁氏之基,承我之遗志荡平四海,取得汉室走失的那条鹿。”
“主公。”
纪灵闻言大惊失色:“耀公子才是您的嫡长子,你的基业,应该留给耀公子才对。”
“你当如今天下是什么?”袁术呵斥道:“阿耀,他若是生于平世,或可凭借我袁氏之贵,在三公的位置上坐一辈子木偶。“
“可他生于乱世,乱世,乃是大争之势,以后这个天下,留给庸人的馀地会越来越少。”
“他一个只会读书的中庸之姿,我的基业给他又有什么用呢?嫌弃他死的不够快吗?”
他若是能够平定天下,以袁耀的性子,做个二代皇帝是绰绰有馀的。
若是他不能平定天下,中道崩了,这基业给袁耀他也不可能守住,倒不如全盘托给孙策。
若是孙策接下他的基业以后,能够早些结束这场乱世,避免后续事情的发生,他袁术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兴平二年,太祖携破虏将军孙策巡至许氏坞时玉兔初升,太祖负手观星,忽唤伯符近前曰:“刘繇守户之大,严白虎冢中枯骨。然则跨江易,定鼎难”遂吟《庄子》名篇,声如金玉:“鹓鶵非梧桐不栖,孙伯符岂效鸱枭啄腐鼠乎?”
策闻之五内俱沸,解佩剑顿首于地:“臣愿为明公取四海,非止江东!”程普、韩当等皆感泣,暗夜中但闻甲胄振动之声,如春雷破冰。
史臣曰:太祖夜试孙郎,犹文王卜姜尚。一番警训,尽显帝王格局。后破虏将军果平江东而不自踞,皆因当日腐鼠之诫深植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