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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浓雾淹没了所有的色彩，早晨醒来，从窗户望出去，潘市不是久留之地，赵警官内心无数次泛起这个念头，康胜医生被害案却把他牢牢拖住了。潘市只是他职业生涯中又一个驿站，这和一辈子呆在小县城的陈警官是云泥之别，也许陈警官能说出浓雾笼罩下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大楼，赵警官的思绪就象浓雾一样飘忽不定，在这个60万人的县级市，没有人会把刘家桥和康胜医生被害案联系在一起，除了一老一少两位天马行空的警察。
一阵山风吹来，浓雾在眼前移动，新城集团大楼第一个从浓雾中露出轮廓，赵警官象是突然记起一件被遗忘的东西，那盘他曾经反复观看过的录像带。郑老三与刘家桥之间有过一次短暂的肢体冲突，他是唯一的目击者，康胜医生和刘家桥之间，难道可以通过郑老三联系在一起？正在懊恼之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电显示是一把手聂局长。
“赵局长，有一件事，先给你通通气，上级机关考虑你来潘市工作的时间不短了，有调你回去的想法，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意见。对了，你别急着答复，考虑一下，改天来我办公室面谈。”
电话里就聂局长一个人讲，分明没有给赵警官讲话的意思。赵警官当然知道，象这种听听意见的说法只是客套，近期调他回去基本上成定局了。
近期是什么时候？我就这样离开潘市？好象那一天即将来临，他有一种付水东流的感觉。放下电话筒，赵警官点上一支烟，一直到烟蒂烧着手指头，再次拿起话筒打给陈警官。
这在赵警官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不出半小时，陈警官带着小布来了，他没直接进赵警官办公室，而是在隔壁小会议室等。赵警官叫来当值的警员，让警员拿着一盘录像带，在小会议室播放给陈警官和小布看，他当初怀疑郑老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赵警官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隔壁小会议室虚掩的门。电视机满屏斑斑点点的马赛克，喇叭里发出“呲呲呲”的声音。陈警官朝赵警官点点头，小布起身想说什么却又吞回去。
“赵警官，你找我？”陈警官问。
“是的，我想你会感兴趣。”赵警官坐下。
陈警官又道，“游轮上的录像带是赵警官亲手拍的？”
“算是吧。”赵警官觉得陈警官一开口就让人不舒服。
陈警官象是上级追问下属，“在案情分析会上，赵警官为什么不提这盘带子？”
“陈警官，你参加过案情分析会吗？每次都是让小布代替。再说，在这之前，我没有觉得这盘带子有刘家桥什么事儿。”
“没刘家桥什么事儿？他威逼利诱郑老三弃船上岸，却差点出了大事。”陈警官的语气越来越硬，也有可能与他的地方口音有关。
“不能这样说吧，当时让郑老三弃船上岸，事关府河旅游开发计划，刘家桥开旅游公司，郑老三不配合，才帮着一起做工作。”
“就算帮着一起做工作，刘家桥请你一个警察上游轮干什么？”
“这还用说？希望我为他作证，我作为局领导联系新城集团治安工作，请我上游轮也说得过去。”赵警官腾地站起身，“我请你们两个来，不是听你们对我质问，我只是觉得在我离开潘市之前，此案不破，心有不甘，想大家一起再理一理，看看问题到底出自哪里？”
“赵局，要走？”见赵警官有些激动，小布赶忙倒来一杯水。
“是的，上级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说来也怪，把要走的消息告诉眼前的这两个人时，赵警官紧绷的内心一下释然开来，就连视线也感觉开阔了许多，他不是那种以破案求升官的人，起码现在不是了。
“哦，要走啊。”陈警官的口气一下子软和许多，似乎也为自己刚才咄咄逼人表示歉意。
“工作调动就是一张纸，走不走无所谓，只是康胜医生被害案会让我好多年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我这才请两位来聊聊。”赵警官站着说话。
“赵警官破案无数吧，这宗案子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离开就离开了，小布将来也一样。”陈警官想缓解彼此之间一直存在的忽明忽暗的紧张气氛。
“陈警官，我与你是不一样，虽然我是一个外派来的警官，过几年就会离开，但我内心也想破案。陈警官，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郑老三这个人的？”
“五年前吧。”陈警官想了想。
“从郑老三穿那件印有康胜医生头像的t恤衫开始？”
“是啊，你不是一样吗？”
“你当时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和其他人一样，觉得郑老三以这样的方式怀念一个好医生。”
“来潘市不久，我就知道有郑老三这个人，他在康胜医生遇害后很快就辞工离开医院，弄一条船在府河上营生。五年前，也就是在我来潘市一年以后，他穿着印有康胜医生头像的t恤衫，在府河上划船，市民们普遍认为他是在怀念一个好医生，这也引起我的注意，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凶手在嘲笑警察的无能。”
小布沉思着点头，“理论上有可能，电影里也有。”
“我开始留意郑老三，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异样。从去年上半年开始，新城集团向我报告，郑老三影响公司售房，原因是他反复排队购房却不签合同，多次与售房人员发生口角。新城集团投资开发府河旅游，郑老三坚决不上岸，与公司多次发生冲突。有一天，集团老总刘家桥来电话，让我去他的游轮谈事，其实就是想让我见证他与郑老三如何谈判，让郑老三弃船上岸。我站在游轮第三层的玻璃房里，看着刘家桥与郑老三言语不合，最后动起手来。我有随身携带摄象机的习惯，从游轮上回来的当晚，我反复观看录像，有一个画面让我难以平静——”
赵警官拿起遥控，录像带一番前进后倒，定格在一个特写的画面上。
“当刘家桥辱骂激怒郑老三时，郑老三猝不及防冲向刘家桥一瞬间，有一个猫腰抽刀的动作。虽然他手里没有刀，但是那个动作迅速果断，带有下意识的习惯。我当时就断定郑老三不是什么善类，他一定用刀伤害过别人，甚至不排除杀过人。您知道，潘市的刑警对用刀具作案，神经高度敏感，第一反应就会联想到康胜医生被害案。”
“恩，我知道，你找过他用过的刀吗？”陈警官问。
“找过，我派人暗地里搜查他的船，但是没有找着。今年上半年，上面转来县中心医院眼角膜走私案，我们抓捕了罗东山和他的同伙。罗东山因好赌，得罪了一些人，他就让郑老三跟着他一起去赌场。在提审罗东山时，他交代郑老三会把刀绑在小腿肚子上，这从侧面印证了郑老三有用刀动刀的记录，所以加深了我的怀疑。”
“赵警官一直想找到那把刀，或者在等待那把刀的出现，过了不久，郑老三当街杀害了卷毛。”陈警官看着电视机的方向说道。
“是的，郑老三是一个身上有戾气的人，迟早还会犯事。经过比对，那把刀的刀刃和康胜医生被害时大腿上不规则刀伤基本吻合。我当时几乎认定郑老三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凶手。审问郑老三时，他供认不讳，说自己从前是一个铁匠，刀是自己亲手打制的，仅仅打了一把为自己防身用。聂局长听从了你们的建议，要郑老三凭记忆再打一把来验证，没想到刀把上出现了差异。你们断定郑老三撒谎，当年他打制是两把刀，而不是他说的一把。如果当年他打制的不是一把刀，郑老三为什么要撒谎？既然是撒谎，郑老三为什么同意去再打一把刀？最令人费解的，他千辛万苦来找一个被他拐卖的孩子，却承认是自己杀害了这个孩子？在离开潘市之前，不把这些说出来，我憋着难受啊。”
赵警官不再夹杂任何案外的杂念，也许就是这一点，让会议室里的三个人第一次看来象一个团队，而不是暗暗较劲的对手。
“老赵。”赵警官记忆中第一次被陈警官尊称为“老”，“你没日没夜想破案，我和小布都看在眼里，你有你的破案思路，最重要的是你有这盘录像带。”
“给你们看这盘录像带，只是想证明我怀疑郑老三不是意气用事，也不全是那个罗东山对我们专案组的误导。”
“我刚才和小布看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这盘录像带的重点在刘家桥而不是郑老三，或者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陈警官拿过遥控器，一阵快进倒退，画面定格在郑老三从背后紧紧勒住刘家桥脖子的镜头上，“郑老三与刘家桥发生肢体冲突的原因，看似是新城集团成立旅游分公司，想收购郑老三在府河上作业的木船而遭到郑老三的强烈抵制。据我们掌握的信息，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在这次冲突之前，郑老三有三次看病记录，每次都是去街道一家卫生院，诊断结果是皮肤外伤和骨伤，最重一次是肘关节扭伤，是遭人殴打所致。郑老三怀疑是新城集团暗中指使，这次集团董事长出面，恰巧证实了他的怀疑，他才显得怒不可遏。”
“自从郑老三穿上康胜医生头像的t恤衫后，他确实吸引了这个小县城一些人的注意，包括我们这些做刑警的。在这期间，他歇船休息，再次出船时，脸上有伤痕。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暗中调查了他的看病记录。从时间上来看，他前两次不明原因遭人殴打，新城集团还没有成立旅游公司，也没有要求政府收购郑老三在府河上的木船，所以他觉得自己被人殴打致伤一定另有原因。”陈警官坐在木凳子上斜对着电视画面，按了按手中的遥控，画面开始倒退，“赵警官，你看刘家桥在与郑老三交涉过程中，刘家桥的眼神是不是有些奇怪？”
“刘家桥有些近视，他眼神不大好。”赵警官与刘家桥打过交道。
“刘家桥说话不看对方的脸，好象在看另外一个地方。”陈警官把画面放大，“刘家桥在看郑老三脖子以下的地方，不是外套，而是外套里面的t恤衫。郑老三的外套没扣扣子，里面也就穿一件t恤衫。”陈警官不断调整画面，“郑老三注意到了刘家桥的眼神，再加之前三次遭人殴打以及刘家桥侮蔑轻视的口气，他被彻底激怒了。”
“这盘录像带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我们再往后放。”画面中，郑老三松开骼膊，陈警官停了下来。
“你看，郑老三凶神恶煞冲上去，刘家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郑老三越勒越紧，他象是良心发现，把骼膊给松开了。”
陈警官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最大，“你们听，刘家桥被勒住脖子，快要昏厥之前，刘家桥嘴里嘟嘟啷啷，好象在说什么。”
“是下意识吧？人在昏迷之前有这样的本能。”赵警官掐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观看录像带时，也听见一种声音。
“你说的没错，人有这个本能，张开嘴，哼哼唧唧、咕噜咕噜，喊不出声，却又想挣扎，脑子里产生一种濒死感。”陈警官反复播放这一段画面。
“恩，我觉得是这个意思。”小布听着电视机里含混不清的音调。
“我怎么听着……耳熟。”陈警官敲打着额头，就象用手指敲击着玻璃窗户，能听见棒棒棒的脆响。
“不象人说的话，就是挣扎，濒死前的挣扎。”赵警官听不出什么，像府河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
“你们外地人听不出来，我们本地人知道，刘家桥一定是下意识说了什么，郑老三才松开手。”陈警官走到电视机跟前，“我们再听一遍，一起听，都不说话。”
本地人、外地人，陈警官挂在嘴边的滥词儿，在他的世界里，人可以不分男女，但却有地域，赵警官侧耳对着电视机的喇叭，眼睛斜视着画面。
被勒住脖子的刘家桥张大嘴巴，他晃动着脖子以下的部位，唾液从嘴角流下来，嘴边出现白色的泡沫。在昏厥之前，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陈警官继续放慢节奏，赵警官看出是三次，小布也盯着看，举起三根手指头……三个极其微弱的音节，第一个相对不是那么含混……qie，是qie，小布说道，像舌尖在僵硬状态下吐出来的一个音调……第二个，象是缺氧，舌头弹了一下，那时候刘家桥的双腿也在地上登，声音过于模糊，一时难以听清……到了第三个，好象用尽了最后残留的一点气力，嘴唇微微向外伸，双唇之间发出“o”，这个单音节在极度痛苦中让大脑产生一种虚幻的解脱……刘家桥眼看就要放弃挣扎，双腿渐渐伸直……郑老三的手臂松开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陈警官背转身，对着窗外，他变换着嘴唇的型状，调整发音的部位，就象唇语一样，查找中间那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