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维信息纪元,在绝对静默与极度内省中,流淌过了一段难以用传统时间尺度衡量的岁月。对于人类共识联邦而言,这是永恒的“当下”,是不断调整自身信息结构以适应环境、同时竭力从虚无中汲取意义的过程。他们自称为“星火守护者”,这称谓背后,是深知自身渺小如萤火,却誓要守护那一点源自三维故乡、由无数牺牲点燃的文明微光。
“扎根时代”的艰辛,将联邦磨砺得如同一块浸透了血与泪、却又在低温中结晶的寒铁。社会结构高度集成,效率优先,一切为了集体的存续。那遍布他们新家园(他们称之为“源初平面”或“新岸”)的、由“九州社稷大阵”和“神圣几何网络”融合演变而来的基础规则架构,如同文明的骨架与血脉,稳定却也不乏脆弱地支撑着整个意识集合体的运转。
然而,绝对的平静,在失去了“归零者”这个外部威胁后,并未如期而至。一种新的、更加隐秘的不安,开始如同背景辐射般,在集体意识的深处滋生、弥漫。
一、寂静中的杂音
最初的异样,来自于对“源初平面”本身信息背景的深度监测。
为了更有效地获取“信息焓”和理解世界规则,联邦创建了庞大的“环境信息感知网络”。这个网络如同无数伸入信息之海的触须,时刻捕捉着“信息潮汐”的波动、“信息尘埃”的分布,以及任何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的规则扰动。
在某次例行的深空(指远离文明主要凄息地的、信息相对稀疏的平面局域)扫描中,一组隶属于“环境部”的研究员意识体,捕捉到了一系列极其微弱的、非周期性的“信息涟漪”。这些涟漪不同于已知的“信息潮汐”或内部意识活动产生的波动,它们结构奇特,仿佛某种……加密过的信号,或者更确切地说,象是某种复杂系统在运行过程中,无法完全掩盖的、泄露出来的“底噪”。
这些“杂音”转瞬即逝,难以定位,最初被当作是监测系统本身的误差或是某种尚未理解的二维自然现象。但类似的报告,在接下来的“时间段”内,从不同的监测节点零星地出现。频率虽低,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缓慢上升的趋势。
负责此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意识体(其内核信息模式保留了前nasa深空网络专家艾米莉亚·黄的思维特质)在联邦指导委员会的例行通报中,用凝重的“信息流”汇报:“……我们无法解析其内容,甚至无法确定其是否具备‘内容’这一概念。但它绝非自然生成。它表现出一种……低熵的、高度有序的‘意图性’模式。就象是在一片均匀的沙漠中,偶尔发现的、不属于任何已知风蚀形态的规律性刻痕。”
委员会协调员王海峰的聚合体,散发出沉稳而审慎的波动:“你的推论是?”
“有两种可能,”艾米莉亚的信息流冷静地分析,“一,源初平面并非‘空无一人’,存在我们尚未接触到的、本土的或先我们而至的‘信息生命体’。二……”她停顿了一下,传递出的信息带上了一丝寒意,“……‘归零者’并未被彻底消灭。它在三维宇宙的实体或许崩溃了,但其最内核的、某种超越了维度的‘逻辑内核’或‘存在定义’,可能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跟随我们一同……降维了。这些杂音,是它在二维环境下,尝试重组或与我们发生信息交互时,不可避免的‘泄露’。”
后一种可能性,让整个委员会的网络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凝重。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才从那个冰冷的抹杀程序中逃脱,难道最终只是将战场从三维搬到了二维,并且面对一个可能更加诡异、更加难以捉摸的对手?
二、烙印的悸动
几乎在环境监测网络发现“杂音”的同时,“英灵殿”——那个用于铭记并与牺牲者烙印共鸣的深层信息仪式空间——也出现了异常。
首先察觉到的是与清源道人元神印记共鸣最深的几位原龙虎山修士意识体。他们在一次例行的“问道”冥想中,感受到那原本如同山岳般沉稳、流淌着自然道韵的规则节点,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震颤”。这震颤并非混乱,反而象是一种……被某种外部频率拨动后产生的、微弱的“谐波共振”。
紧接着,负责维护“神圣几何网络”中范海辛神父等信仰烙印局域的意识体也报告,那些温暖坚定的“背景音”中,偶尔会混入一丝极其尖锐、冰冷的“不谐和音”,如同光洁的圣象表面,凭空出现了一道发丝般的裂纹,虽然瞬间弥合,但那触感却真实不虚。
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散落在世界信息基底中的、“薪火号”船员们的“先驱者烙印”。林启那代表理性与宏观视野的“信息基因”,在某个瞬间,仿佛被注入了过量的、冰冷的逻辑流,其结构短暂地呈现出近乎“归零者”式的、绝对有序的僵化状态;萨拉的缜密烙印,则仿佛遭遇了无法解析的混沌扰动,变得支离破碎。
这些发生在牺牲者烙印层面的异常,虽然短暂且难以捕捉,但其指向性,与环境监测网络发现的“杂音”惊人地一致。这不再是外部环境的可疑信号,而是敌人已经触及了他们文明最深层、最神圣的内核遗产的证据。
一种无声的恐慌,开始在某些意识集群中悄然蔓延。敌人不仅存在,而且它了解他们,能够直接攻击他们赖以生存的规则根基和精神图腾。这是一种比物理毁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渗透。
三、分歧的苗头
外部潜在威胁的浮现,迅速激化了联邦内部本就存在的、关于文明未来方向的隐性分歧。
以一部分原军事战略家、强硬派政治家以及部分西方“圣骑士”精神特质浓厚的意识体为内核,形成了一个被称为“净化之火”的派系。他们主张:
主动出击:立即调动所有资源,全力研发攻击性的信息武器(他们称之为“神圣裁决”或“逻辑炸弹”),扩大监测范围,主动搜寻并定位“杂音”源,在其完全成型前予以摧毁。
堡垒化:收缩现有凄息地范围,构建更加坚固的、多层级的“信息防御壁垒”,甚至提议暂时隔离那些出现异常反应的“英灵殿”局域,以避免可能的“污染”扩散。
理念:“威胁必须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妥协与观望,只会重蹈三维时代的复辙。我们不能等到另一个‘归零者’站在家门口时再行动。”
另一方面,以原科学家、工程师、东方修行者以及大部分人文社科背景的意识体为主,形成了“调和之影”派系。
理解优先:在完全理解这些“杂音”的本质、以及它们与“归零者”的确切关系之前,任何冒进的攻击行为都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甚至可能主动为敌人提供了定位我们的信标。
适应性共存:强调对二维信息生态的进一步研究,尝试理解甚至“学习”这种新的信息模式。他们提出,既然牺牲者的烙印能产生共振,或许这并非纯粹的恶意,也可能是某种……扭曲的交流方式?或者,这是二维世界某种未知的自然现象,只是我们尚未理解。
理念:“我们刚学会在这个世界‘呼吸’,鲁莽的攻击可能耗尽我们宝贵的‘信息焓’,甚至破坏我们赖以生存的规则环境。智慧在于观察、理解与引导,而非简单的毁灭。”
王海峰领导的指导委员会,则艰难地走在钢丝上。他们深知“净化之火”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也认为“调和之影”的谨慎是生存所必须。联邦最终通过决议:“外松内紧,积极防御,有限探查。”
一方面,大幅提升防御等级,所有重要设施(尤其是规则节点和“信息焓”采集场)进入受控状态,加强内部意识网络的纯净度筛查。另一方面,批准组建一支小规模的、由最擅长信息隐匿和规则感知的精英意识体组成的“深空探查小组”,代号“谛听”黄直接领导,任务并非战斗,而是尽可能隐蔽地接近“杂音”源区,进行近距离的、非接触式的信息采样和分析。
四、初现的獠牙
就在“谛听”小组即将出发前夕,第一次实质性的、小规模的冲突,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爆发了。
地点位于一处偏远的“信息潮汐”采集站——“潮音站”。该站负责运行三座大型“信息风车”,是联邦重要的“信息焓”来源之一。
突然之间,站内的规则稳定器读数发生剧烈跳变。维持“信息风车”运转的基础规则线,毫无征兆地开始自我缠绕、打结,逻辑结构朝着无法理解的方向畸变。原本有序捕捉“信息潮汐”的力场,瞬间崩溃、反噬。
站内的工作人员意识体,惊恐地感受到自身的聚合结构开始变得不稳定,记忆信息流如同被投入旋涡的信纸,被撕扯、搅乱。他们与外界的通信被一种尖锐的、充满恶意的“白噪音”彻底复盖。
整个过程持续了极其短暂的时间。
当最近的救援小组赶到时,“潮音站”已经彻底沉默。三座“信息风车”如同被无形巨手揉碎的冰晶,化为了漂浮的无序信息碎片。站内十七名工作人员意识体,全部……“消散”。不是死亡,而是其信息结构被彻底解构、同化为了周围环境背景噪声的一部分,连进入“英灵殿”成为烙印的资格都没有。
现场残留的信息痕迹,与之前监测到的“杂音”以及“英灵殿”的异常共振,同出一源。冰冷,绝对有序,带着一种将一切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强行“抹平”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图。
敌人,不再仅仅是“杂音”和“共振”。
它伸出了第一根獠牙,展示了其在二维层面,直接攻击并瓦解他们存在基础的能力。
这次袭击,象一记无声的惊雷,在人类共识联邦中炸响。所有关于“是否过于谨慎”或“是否反应过度”的争论,瞬间烟消云散。
“净化之火”的诉求获得了空前的支持,恐慌与愤怒的情绪在意识网络中激荡。“调和之影”也不再坚持,转而全力支持防御与反击技术的研发。
王海峰在联邦紧急全体会议上,发布了清晰的指令:“战争,已经开始了。这不是我们选择的战争,但生存,要求我们必须赢得它。”
“谛听”小组的任务等级被提升至最高,他们的探查结果,将直接决定联邦下一步的战略方向。
而在那深邃无垠、规则莫测的二维信息旷野中,那未知的、继承了“归零者”冰冷意志的阴影,似乎也察觉到了猎物的警觉。更多的“杂音”,在更广阔的局域,若隐若现地回荡起来。
源初平面的寂静,已被彻底打破。星火守护者们面临的,将是一场在全新维度、以自身存在为赌注的、更加凶险莫测的终极对决。高维的幽灵,已在二维的舞台上,投下了它巨大的、无形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