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世”叛乱的枪声虽然已经停歇,但其带来的创伤与阴影,却如同南极永冻的寒气,深深渗透进遗迹的每一寸金属墙壁,也冻结了许多人的心。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臭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崩塌后的灰烬味道。那管意外被激活并彻底耗散的“α-01”源初之血,不仅仅是战略资源的损失,它更象一个像征,代表着某种纯粹的希望与可能性,被内部的愚蠢与疯狂无情地扼杀了。
在叛乱平息后召开的第一次高层总结与问责会议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灯光似乎都比往日黯淡了几分,照在每个人写满疲惫与沉重的脸上。赵伟,这位在平叛战斗中身先士卒、多处负伤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安保主管,首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的声音因吸入少量有毒烟雾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后的、冰冷的金属质感,每一个字都象锤击般敲在与会者的心上。
“林博士,各位,”赵伟的目光缓缓扫过会议室,在那几张空出来的、原本属于肯德尔及其主要支持者的座位上短暂停留,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痛楚,最终定格在林启脸上,“‘净世’叛乱事件,性质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这不仅仅是技术路线的分歧,这是对同盟基石——信任与纪律——的公然践踏,是对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的背叛!”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中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继续,语气更加决绝:“因此,我正式提议,立即成立由各方代表组成的特别军事法庭,依据我们共同认可的紧急状态法案,对肯德尔博士及其内核党羽进行公开、公正但绝不姑息的审判。对于主谋及造成关键设施破坏、战略资源损毁的直接责任人,必须……执行战时最高刑罚。”
“最高刑罚”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在眼下人类文明存亡续绝的语境下,这几乎等同于死刑的宣判。会议室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几位文职出身的研究人员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避开了赵伟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林启坐在主位,双手用力揉着紧绷的太阳穴,脸上笼罩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更加复杂的、近乎痛苦的神情。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迎向赵伟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恳切:“赵伟,我理解你的心情,理解你的愤怒,更感激你和你的队员们在平叛中的英勇与牺牲。但是……我们不能让愤怒和复仇的欲望,主导我们的决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保持冷静和理性:“是的,肯德尔犯了严重的错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但我们现在,正处于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刻,我们经不起更多的损失了,尤其是……人的损失。每一个人,哪怕他曾经迷失,只要尚存一丝理性与挽回的可能,都是我们对抗‘归零者’这份沉重事业中,一份不可或缺的力量。关押,严格的审查,彻底的思想改造……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展现出超越复仇的、属于文明的包容与救赎。”
“包容?救赎?!”赵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了他惯有的冷静外壳,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对叛徒的包容,就是对所有忠诚者的最大不公和残忍!林博士!请您睁开眼睛看清楚!就是因为您一贯的‘包容’和‘理性’,才让肯德尔这种极端分子有了滋生和壮大的土壤!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创建起铁一般的纪律,对任何动摇军心、挑战统一指挥的行为采取最坚决的打击,怎么会有今天的惨剧?!那管‘α-01’源初之血!那是明心道人、是赵伟(他自己),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我们通往未来的钥匙之一!现在,就因为这几个蠢货的疯狂,没了!彻底没了!”
他的情绪彻底爆发,眼框因极度的愤怒、痛心和不被理解的委屈而微微泛红,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斗。会议室内鸦雀无声,连玄诚子和范海辛也垂下了目光,默然不语。这不仅仅是关于如何处置叛乱分子,更是关于在末日危机下,秩序与宽容、铁血律法与仁德教化之间,那条艰难而模糊的界限。
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会议最终在不欢而散、问题悬而未决的沉重气氛中结束。
然而,赵伟并没有就此放弃。他无法接受叛乱者得不到应有的严惩,那是对所有牺牲者的亵读;他更无法忍受那管“α-01”源初之血的损失就此成为定局,那会象一根毒刺,永远扎在团队的心脏上。一种强烈的、近乎执拗的信念在他心中燃烧——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这巨大的损失,来重新证明“忠诚”与“纪律”的绝对价值,来为这个再次陷入迷茫和创伤的团队,找到新的、坚实的希望支点。
他没有再与林启争论,而是直接找到了萨拉和王海峰,在一个僻静的备用会议室里,提出了一个让两人瞬间脸色煞白、震惊得几乎失语的疯狂计划。
“我自愿,作为实验体,进行‘生物神经直连’实验。”赵伟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方案,只有眼神中那团燃烧的火焰,透露着他内心的决绝,“与那块我们一直无法破解的、最小的‘守望者’内核数据库芯片——代号‘谜语’——进行深度、无屏蔽的生物神经层面直接对接。”
“你……你疯了!赵伟!你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吗?!”王海峰总工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形,“‘谜语’芯片的信息流密度和编码方式,根本不是人类大脑结构所能承受的!‘守望者’的技术文档明确警告,那是专门为他们的非碳基逻辑处理器设计的接口!强行连接,你的大脑会在瞬间被信息洪流冲垮,变成一锅……一锅糨糊!”
萨拉也急切地劝阻,她的声音带着颤斗:“赵伟,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办法!我们可以尝试其他方式,慢慢破解,或者查找其他的‘源初之血’线索……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赌一个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概率!”
“没有时间了。”赵伟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如磐石,“‘孵化器’在进化,‘归零者’在注视,内部的隐患刚刚平息但并未根除。我们需要突破,需要立刻就能用的、关键的信息。我的意志力经过最严酷的训练,我的神经反射和承受能力是基地里最强的。或许……我能比其他任何人,多支撑那么零点几秒。只要在这零点几秒内,能捕捉到关于‘归零者’弱点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几个模糊的概念,也值得了。”
他看着两位同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请你们帮我,准备好一切。并且……请替我转告林博士,”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不是对他决定的对抗。这是一个战士,一个安保主管,为自己选择的,最能体现职责与忠诚价值的方式。总有人要去做这件事,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实验在高度保密、气氛悲壮到极点的环境下,于一个经过多重屏蔽的实验室中进行。赵伟被牢固地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充满缓冲液和生命维持系统的座椅上,他的后颈脊椎与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的“谜语”芯片,通过数以千计的、比头发丝还细的纳米级神经探针连接在一起。萨拉负责监控所有生理数据和信息流接口,王海峰则带领一个小队,负责能量供应和紧急切断系统。
“最后确认,所有安全协议已加载,但……成功率模型预估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三。”萨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悬在那个红色的“激活”按钮上方,微微颤斗。
赵伟通过面罩,向她投去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眼神,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开始。”
按钮按下。
刹那间,赵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地痉孪起来!远超人类感知极限的海量、混乱、充斥着无法理解符号和逻辑悖论的信息洪流,如同宇宙初开的爆炸,瞬间沿着神经探针,蛮横地冲入了他的大脑!
监测屏幕上,他的脑电波图象从有序的波形瞬间变成了一片疯狂闪铄、振幅爆表的混沌噪音!他的眼球在眼皮下高速转动,几乎要凸出眼框,血丝瞬间布满了眼白。剧烈的、超越任何肉体痛苦的神经撕裂感,让他全身肌肉绷紧如铁,牙齿死死咬住,牙龈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口腔。
他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在那片信息的混沌风暴中,顽强地维持着一丝清明的意识,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拼命地试图捕捉、分辨任何可能有意义的碎片。
“呃……啊——!”终究是凡人的躯壳无法承受这神只领域的信息冲击,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嘶吼,还是冲破了牙关的封锁,在实验室中回荡。
就在生命监测仪显示他的大脑皮层活动即将彻底崩溃、变成一条直线的前一刹那,赵伟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量,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音节:
“……悖……论……自……指……核……心……缺……陷……”
话音未落,萨拉泪流满面地猛拍下紧急切断开关!
连接瞬间中断。赵伟那绷紧到极致的身体猛地松弛下来,头颅无力地垂向一边。生命体征监测器上,代表脑电波的那条曲线,在经历了短暂而疯狂的挣扎后,彻底化为一条冰冷、平坦、再无任何生机的直线。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警报声,和萨拉、王海峰等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消息传到指挥中心,林启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跟跄一步,扶住了控制台才稳住身形。他望着屏幕上那条最终定格的、代表着赵伟生命终结的直线,久久无言,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斗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如同海啸般的悲痛与复杂。
玄诚子默然垂首,手中拂尘轻颤,低声诵念着度人经文;范海辛神父在胸前用力划着十字,泪水沿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低声祈祷:“愿主接纳他勇敢的灵魂,安息吧,忠诚的战士。”
整个南极遗迹,仿佛都笼罩在了一层无形的、悲恸的轻纱之下。赵伟,用他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他所信奉的铁血与忠诚,以一种无人能够质疑的牺牲,暂时弥合了因叛乱而几乎撕裂的团队信任。他留下的那七个用生命换来的字——“悖论自指内核缺陷”,如同在漆黑的无尽深渊中,骤然点亮的一座灯塔,光芒虽源于熄灭的生命之火,却为所有幸存者,指明了下一个需要全力以赴、赌上一切去探索和攻击的方向。
铁血已冷,丹心长存,照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