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差异”和“探究之意”的发现，象两颗投入本就波澜起伏湖面的石子，在联合团队内部激起了更深层次的涟漪。被动防御和远程观测已无法满足须求，一种必须主动出击、深入虎穴以获取内核情报的紧迫感弥漫开来。林启顶住各方压力，提出了那个在内部代号为“深潜”的绝密计划——派遣志愿者进入低强度侵蚀区，像顶尖的黑客尝试逆向工程敌方内核代码，或像考古学家解读湮灭文明的楔形文本，去直接“阅读”规则被修改的底层日志，查找任何关于操纵者的蛛丝马迹。
这个任务堪称刀尖跳舞，对志愿者的要求苛刻到近乎残忍：需要顶尖的科学素养以理解现象，需要钢铁般的精神以抵御污染，还需要对能量和信息有着近乎本能的、超越仪器的敏锐感知。经过激烈而谨慎的筛选，最终人选浮出水面：cern的高级工程师、拥有二十年深厚冥想修炼经验的艾琳娜·科瓦尔斯基，以及龙虎山那位平日里看似玩世不恭、关键时刻却总能担起重任的玄诚子道长。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玄诚子神识修为高深，且性格圆融，易于与科学团队沟通。但在给林启的私人通信中，张天师透露了更深层的原因：玄诚子年轻时曾于终南山一处秘境有过奇遇，神识之敏锐异于常人，尤其擅长捕捉“非人”之念与时空结构中的“褶皱”与“杂音”，他甚至曾模糊地“听”到过某些沉睡在现实帷幕之外的古老存在的“呼吸”。派他前去，是希望他能捕捉到仪器无法记录的“背景音”。
地单击在了苏格兰高地一片荒凉而美丽的山谷，这里恰好是几个新出现的低强度侵蚀点之一。此地的规则扭曲程度最轻，尚未形成巴黎图书馆那样的“现实泡”，但异常已然显现：部分石楠花呈现出违反生长规律的几何对称形态，一些野兔的行动轨迹带着诡异的、非生物本能的精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持续不断的、无法用任何声学设备准确定位，却能让人心生烦躁的电磁谐波。
山谷一侧的空地上，支持团队严阵以待。数台由cern、美国jpl和俄罗斯科学院紧急调运的最高精度监测设备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数组，如同给这片异常空间套上了一圈科学的紧箍咒。来自多国的科学家、geip的精英外勤特工，以及（应某些对符号和仪式极度敏感的古老组织，如共济会某个不公开分支的）两位“环境符号学安全顾问”齐聚于此，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艾琳娜穿着特制的、布满传感器、能实时传输她全部生理数据乃至部分神经信号的综合监测服，深吸了一口清冷而略带异样的空气，盘膝坐在了预先划定的圆圈中心。她的对面，玄诚子道长一改平日里的洒脱，拂尘搭在臂弯，神情肃穆。他那件看似朴素的青色道袍上，用蕴含微弱灵能的矿物颜料绘制的云箓符文，正随着他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明灭，仿佛活物。
“科娃女士，”玄诚子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的英语开口，试图驱散一些过于紧绷的气氛，“放松心神，意守丹田……对，就象等待一台超导回旋加速器完成最后的校准，感受你身体内部那个小宇宙的‘本底噪声’和‘基础频率’。”他眼角馀光瞥见旁边医疗队成员手里紧握的强效镇静剂和电击起搏器，忍不住撇了撇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贫道这是带她进行神识漫游，又不是要给她的灵魂‘刷bios’或者强行‘超频’，至于摆出这副要抢救濒危服务器的架势嘛……”
这古怪又贴切的比喻让艾琳娜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了几分，她甚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随即，她闭上双眼，长达二十年的冥想修炼让她迅速摒弃杂念，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探测器，向着内在的宁静与外在的异常同步延伸。玄诚子也收敛了玩笑之色，口中低声诵念着晦涩的咒诀，双眼微阖，周身开始荡漾起一层肉眼难见、但高敏能量探测器上清淅可见的柔和清辉，形成一个将两人谨慎包裹其中的无形能量泡。
“艾琳娜心率降至38，呼吸频率极低，脑波显示theta波占绝对主导，伴有稳定持续的gaa波爆发……上帝，这比我们实验室里最好的僧侣冥想状态还要深！”一位来自史丹福大学意识科学前沿实验室的专家压低声音惊呼，仿佛怕打扰到远处的仪式。
“玄诚子道长周围的灵能场读数正在稳步攀升，频率与艾琳娜的脑波信号出现高度协同的谐振模式！能量传递效率……见鬼，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能量衰减模型！”萨拉看着自己编写的实时能量流可视化界面，上面代表两人能量场的光团正以一种复杂而和谐的方式相互缠绕、共鸣，她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这简直象是……象是创建了一条超高速的量子纠缠通信链路，只不过传输的不是量子比特，是‘感知’！”
“空间曲率探测仪检测到目标局域有明确响应……读数正在波动！引力微子计数器也捕捉到异常峰值！他们真的……在跟那片空间‘交互’！”肯德尔博士扶了扶眼镜，脸上写满了科学与世界观被冲击的震撼。
加密通信频道里，传来了艾琳娜如同梦呓般、却又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精确性的描述，她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水下传来：
“……局部重力常量g……感知到粘滞效应，自由落体加速度感知延迟，估算约万分之零点三至零点五……”
“……环境光视觉感知……红色光谱段明显向红外端偏移，估算波长增加约5到7纳米……空间结构……不再均匀，左前方约三十度方向，‘时空密度’或‘穿越阻力’显著高于其他方位……”
“……背景信息流……非听觉，非视觉……是直接的感知浸染……底层情绪底色是……巨大的……孤独……冰冷彻骨、贯穿了难以想象时间尺度的……绝对孤独，像……象一颗死了亿万年的恒星……”
“孤独？”指挥车内有人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这个充满感性色彩的词汇出现在极度理性的观测描述中，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直刺心底的寒意。
就在这瞬间，异变陡生！
玄诚子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茫然，随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褪去。他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噗”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毫无保留地喷溅出来，将他胸前的道袍染得触目惊心。他周身那层清光护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骤然激起剧烈的波纹，随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溃散。几乎在同一时刻，艾琳娜也象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深水区强行推出，猛地睁开双眼，从入定状态惊醒，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脸上血色全无。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立刻报告生命体征！”林启的心猛地一沉，对着通信器疾声问道，指挥车内一片混乱。
玄诚子道长艰难地盘坐稳住身形，急促地调息了几次，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还残留着未曾散去的惊悸与震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与严肃：“无……无量天尊……方才科娃女士感知到那‘孤独’之意时，贫道心念一动，神识顺着那丝微妙的感应，尝试向着‘信号’的源头，稍微……深入探察了一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回忆本身都带着重量：“乖乖……差点就形神俱散，回不来了！那感觉……就象一瞬间被抛进了一个无限广阔、由无数冰冷镜面构成的迷宫，每一面镜子都在永无止境地反射着它自身那庞大、复杂、精密到令人绝望的逻辑循环！没有恶意，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探察，就象人类的意识不会去关注皮肤上一个原子的运动。只有……纯粹的存在与冷酷的运行，一种超越了善恶概念的、绝对的空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不可名状的体验，继续道，声音低沉：“而且，在那片空寂的、逻辑自洽到令人窒息的‘镜迷宫’最深处，贫道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神识‘感知’到……一道‘伤疤’。”
“伤疤？”林启追问，指挥车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伊万诺夫都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保温杯。
“对，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是‘逻辑’的伤疤！是规则层面的、贯穿性的断裂与扭曲！”玄诚子努力查找着能让这些科学家理解的词汇，“象是两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其存在本身就可能等同于‘宇宙常量’的庞大‘意志’、‘系统’或者‘概念’，在无法计算的久远过去，发生过一次剧烈的‘碰撞’、‘定义权冲突’，或者某种……关乎存在根本的‘协议’崩坏。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至今仍在隐隐渗血的裂痕。而我们此刻所面对的这一切，这所谓的‘规则侵蚀’，感觉就象是那道古老裂痕渗出的……‘信息脓液’，或者说，一个因为某种原因被意外激活的、漫无目的却又冷酷无比的……‘系统清理与重置程序’……”
深潜行动带回来的信息，虽然支离破碎且充满了隐喻，却如同在深黑的幕布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透露出令人战栗的景象。规则侵蚀的背后，并非一个活跃的、充满主观恶意的操纵者，而更象是一个古老、庞大、因某种宇宙级别的古老创伤而陷入某种“孤独”运行状态的自动化系统，甚至可能是某个更宏大、更恐怖宇宙事件遗留的“疤痕组织”在无意识地流淌。这个发现，让“敌人”的形象变得更加模糊、古老、非人格化，同时也更加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困惑。
任务结束后，玄诚子在内伤不轻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那份独特的幽默感，一边由随行的龙虎山弟子帮忙调理紊乱的气息，一边对惊魂未定却眼中充满求知欲的艾琳娜说道：“科娃女士，经此一役，贫道发现你这‘科学入静’、‘神识外探’的功夫，已然登堂入室，颇有几分我道门‘坐忘’与‘内景反观’的神髓了。你这般人才，埋没在仪器堆里实在可惜。要不考虑一下，入我龙虎山门下？贫道可为你引荐，做个俗家弟子，专修这‘科学禅定’与‘神识探测’之道，说不定你我联手，能开创个前无古人的新流派，就叫‘卡文迪许-龙虎派’，专门研究如何用科学方法修炼神识，用神识辅助科学探测，岂不美哉？”
艾琳娜愣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容，用她刚学会不久、还带着怪怪腔调的中文生硬地回答：“道长……您过奖了。我调试……粒子对撞机，可以。调试自己……的‘内景’和神识，还是……慢慢来吧！”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调皮，“不过，‘卡文迪许-龙虎派’……这个名字，听起来，真的很酷！”
指挥车内原本凝重得几乎凝固的气氛，终于因这跨越了文化与学科界限的、带着劫后馀生庆幸的调侃，悄然融化了一丝。然而，在每个人笑容的背后，那道来自古老过去的“逻辑伤疤”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已然如同幽灵般，深深地植入了所有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