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开启了嘉寧十七年云譎波诡的朝堂之爭。
说得通俗易懂点,便是这件事大得足以解救水深火热地活在京城百姓目光之下的任安乐。
两日前秋闈落定的深夜,数名醉酒的儒生在翎湘楼为夺魁琳琅的头筹发生爭斗,爭抢之间一名儒生自二楼跌落,当场丧命,差卫闻讯將聚眾闹事的儒生带回大理寺审问。
因在天子脚下,且涉案的大多是会考考生,加之大理寺卿裴沾正好去了户部左侍郎钱广进家参加宴席,只得由留守的大理寺少卿黄浦连夜审理。却未想,宫禁的最后一刻,黄浦竟深夜入宫求见圣顏,这在嘉寧帝执掌天下的十六年里,极少有过。
上书阁的灯火燃了半宿,得到消息的朝臣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为何敢为区区儒生斗殴案半夜入宫惊驾。
难道远道而来的任安乐不仅扰乱了京城的死水,还把不知死活的匪气也一併带入了大理寺不成?
第二日朝会,待勃然大怒的嘉寧帝將黄浦呈上的奏摺砸到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头顶时,眾臣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大理寺连夜审问,却不想仵作竟在失足而死的考生袖子中找到了一张写满科考试题答案的小抄。想是这考生科举考完后便去楼消遣,忘了销毁舞弊的证据。仵作惊慌之下向黄浦呈上证据,黄浦对一眾带回的考生重新搜身,竟在另外三名考生身上亦搜出了小抄,其中一名竟是户部右侍郎之子,他这才感觉事態严重,遂一边请回裴沾,一边连夜入宫稟告。
此事一出,满朝譁然,科举三年一次,乃大靖举贤取才的根本,科考舞弊不仅动盪朝堂,更会让举国士子口诛笔伐,大靖立国二十载,从未出过这种丑闻。
是以早朝上嘉寧帝大怒,著大理寺卿裴沾在三日內破解此案,封会试试卷,严禁所有考生离京,將户部右侍郎吴垣罢官,並下令將主考的两位內阁大学士禁足在府。
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考生涵盖天下学子,清流寒门、世家勛贵皆有之。嘉寧帝的一道圣旨,直接將大理寺推向了满朝瞩目的风口浪尖。
第二日正午,任安乐难得地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大理寺內堂,平时八面玲瓏官威十足的大理寺卿裴沾此时只一个劲儿地在堂里踱步,反而是揭发了此事的少卿黄浦坐在一旁更加沉稳。
见到任安乐前来,裴沾也懒得应酬,只隨意摆摆手请她坐下。
“瑜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件事闹得如此大,你说该怎么收场!”
显然这句话裴沾已经嘀咕了一上午,他眉头紧皱,神色不悦。
黄浦咳了一声,见任安乐坐在一旁,刚硬的脸上浮现些许尷尬,但仍朝裴沾道:“大人,科举舞弊事关重大,根本掩不住,若不上奏陛下,只怕我大理寺上下都得受牵连。”
裴沾嘴张了一下,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黄浦做得没错,可是可是这么个烂事怎么就摊在了他头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只是去参加了一场宴席,一夜之间他怎么就成了大靖开国以来最倒霉的炮灰。
拥有彻查科举舞弊之权,听起来风光,说白了还不是在大靖权贵的手指缝里找活路?
“查,本官要怎么查?温朔公子、左相嫡子、忠义侯府的小公子,还有齐南侯家的都是这次会试的考生,朝堂上下有哪一派没和这次科举扯上边,你难道让本官把他们一个个锁进大理寺问询?”
不管牵连出了谁,他的仕途都走到了尽头,所以嘉寧帝昨日虽颁下了圣旨,但他到今日也还只是走走过场,並未严加审讯那几个携带小抄的考生。
“大人,这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只有查清此案才能让陛下息怒,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黄浦沉声道,神色严肃。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黄浦出生寒门,不过三十岁便爬到四品大理少卿之位必是歷经艰辛,想不到他赌上仕途查明真相,只是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裴大人。”任安乐听了半晌,算是明白这二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导致审案过程僵持,估计唤她前来也只是因为现在整个大理寺只有她才有资格掺和进来。
裴沾回头,见任安乐毫无压力的表情立马便垮下了脸,哼道:“任大人可有高见?任大人可不要忘了你也是大理寺的一员!”
意思就是他裴沾倒霉,谁也別想得个囫圇好。
任安乐挑眉,垂眼:“大人,如今舞弊案已被陛下重视,天下皆知,不可能糊弄过去”
“这个本官自然知晓。”裴沾没好气道。
“下官倒有个解决的方法。”
裴沾眼一亮,连忙走近几步。
“不如大人將搜集证据和审讯之事交给我和黄大人来做,最后审判时再由大人升堂。”见裴沾不解,任安乐继续道,“大理寺以大人为尊,由黄大人来审讯,那三位考生会以为事情还未闹大,为保家族,自是不会將其他人牵扯进来,若由我来搜集证据证人大人应该知道我在京城的名声,有几个勛贵世家会给我脸面让我入府寻证?到最后大人审判时只定罪关押的这几人便是。如此一来,大人既不会得罪太子和左相,咱们大理寺上下也可保得万全。”
“让任大人替本官担责”裴沾神色微有迟疑。
任安乐身份特殊,嘉寧帝不会轻易降罪於她,她为何要帮自己?
“安乐初入京城,见识浅薄。月前在宫里说错了话,得罪了左相,素闻大人甚得左相看重,安乐只是希望大人能在左相面前替我周旋一二。”
裴沾心下瞭然,眉间一喜,连日来的阴霾散开,笑道:“原来如此,任大人无须忧心,只要本官得保,定会替大人在左相面前美言几句。”
“以前不知任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是本官的不是。”裴沾说著,竟向任安乐鞠了一躬,“有我裴沾一日,定不会忘记任大人今日之功。”
任安乐忙起身扶起他,笑道:“裴大人言重,帮大人亦是在帮安乐自己,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大人。” 任安乐暗自腹誹,这个裴沾还真是个人物,说是八面玲瓏恐都委屈了他。
两人言谈间便决定了这次案件的终局,黄浦在一旁瞪大眼,满是怒意,但他深知即便有嘉寧帝的旨意,要彻查这次科举舞弊案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也太难,整个朝堂都被搅和在里面,这水太浑,他一个四品小官,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牵连到了太子和左相,即便是陛下也未必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大人,后日酉时便是陛下限定的最后时辰,我看大人不宜回府,免得节外生枝,只得委屈大人在大理寺休憩两日。”任安乐开口,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裴沾是何等心思,瞬间便明白任安乐话里的深意。
这两日寻他的勛贵朝臣定不会少,他官职不高推脱不得,皇帝虽將破案之权交给他,但定会遣暗卫监视,他留在大理寺也可少了閒言碎语,只不过任安乐的提议太过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和左相商討
“裴大人可是担心相爷。”任安乐又凑近几分,低声道,“不过两日光景此事便可解决,大人这么做对相爷百利而无一害,相爷不会怪罪大人。再说陛下若知道大人此举,龙心必定甚悦。”
有什么比討一国之君的欢心还重要,裴沾连连点头,手一挥:“任大人所言甚是,这是本官的令牌,任大人拿去,我在大理寺等大人的好消息。黄大人,这两日你尽力协助任大人处理好此案,待后日堂审后本官便將结果面呈於圣上。”
裴沾说完,便朝后堂而去,神情一派轻鬆。
內堂里只剩下黄浦和任安乐两人,堂里安静得瘮人。
良久,才听到黄浦压著怒意的声音:“本官久闻大人在晋南的威名,素来以为大人虽是女,亦可堪比堂堂男儿,今日才知大人確实名不虚传,土匪便是土匪。任大人,你可知清贫学子十年寒窗落榜是何滋味?家中老父殷殷期盼却落得如此结果又是何等悲凉?”
他站起身,未待任安乐回答,拂袖走出了內堂。
任安乐站在堂中,耳边黄浦沉重的脚步声已渐不可闻,她把玩著裴沾留下的大理寺卿令牌,勾了勾嘴角,突然开口:“苑书。”
话音刚落,一身劲服的苑书便出现在內堂角落,皱著眉抱怨:“小姐,这黄大人真不识好歹,您这是在保他,若不是您揽过了这件事,他还指不定怎么倒霉呢。”
“他是个好官,大理寺少不了他。”
任安乐沉声道,眉宇难得肃穆,她把令牌朝身后拋去,苑书一把接住。
“关押的三个考生中有两人身份不高,只是六品小官之子,不需要查。另外一个名唤吴越,其父乃户部右侍郎吴垣,此次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也在应考之列,你去查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是,小姐。”苑书頷首,消失在內堂中。
当了甩手掌柜,任安乐拍拍屁股离开了大理寺。回任府的马车上,苑琴捧著一本鲁派画集笑吟吟地望著她:“小姐,您不是最爱惜您这条命的,怎么这次尽往浑水里蹚?”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靠在软枕上,打著哈欠道:“谁叫温朔那小子也掺和进来了,他是韩燁的心头肉,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我这次帮了他,他总会记著我的好不是?”
说完,任安乐一闭眼开始呼呼大睡。
苑琴苦笑著摇头,掀开马车布帘,瞥了一眼热闹的京城大街,復又抱著画集琢磨起来。
左相府內堂。
左相铁青著脸怒视跪在地上的嫡子,手扇到了青年脸边,生生忍了下来:“孽子,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居然给我惹出这种祸事来!”
青年脸上满是惶恐:“爹,你要救救我,庭松和我素来交好,我见他日夜为科考发愁,一时不忍才会把题目告诉他。我说过让他千万不要把题目告诉別人的,你相信我,我真的说过!”
“你吩咐过有什么用,如今科考试题流散考生之间,不是他露了口还有谁!”
“爹,我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姜昊伏倒在地,冷汗直流。
左相到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心里长大,事事皆顺其心。可惜姜昊自小性子绵软,功课也非拔尖,所以这次秋闈会考他才会替儿子把试题提前弄了出来,却不想他竟因一时心软惹出大祸。
“昊儿,你先起来。”到底是疼得跟命根子一样的儿子,左相嘆了口气,拉起青年,沉声问,“你把试题给杜庭松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有別人了,儿子是悄悄给他的,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回房里去,这几日不要出府,其他事爹来解决。”左相摆手,神情微沉。
“爹,陛下如此重视此事,若是查了出来”姜昊仍是面色惴惴。
“怕什么!”左相轻喝,“昊儿,爹不会让你出事,无须担心,回房吧。”
姜昊頷首,低头出了內堂。
左相坐在內堂沉吟片刻,甫一抬首,眼底现出几分狠厉,招手道。
“来人,去把杜大人请过来,就说本相有要事相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