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秘书记好了全部推荐私洽的拍品编号和相关报价,向二人微微一鞠躬,重新回到了一边的助理办公室里。
“怎么样?留下吃个晚饭?”沈琼华看向一边的兼职投资顾问,“边上那楼顶上最近新开了家餐馆,听说味道还行,要不我让助理去定个位子?”
陆哂正毫无形象地瘫在总裁室的沙发上,整个人软得像条新生的蛆宝宝,闻言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算了吧沈总,我这人平生最不擅长商务局,一坐主位就浑身不得劲。”
“哦,这是不给我面子?”
沈琼华假装板起脸。别说是他做东请客,他们公司的年轻人,不管来之前是哪里的高材生或者高管,到了他办公室里汇报工作,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哪能像这小子似的,进门就往沙发上一躺,叫一起吃饭也不应,连让他叫声叔都不肯,活脱脱一个大爷样。
“哪能啊沈总,主要店里估计已经有人做饭了,不回去吃不太好。”
陆哂照例搬出自己的万用挡箭牌。
“嘿!我说呢,就感觉你小子今天有点不对劲。看个东西都火急火燎的,像是急着完事走人一样,原来是家里有人等着呢!”沈琼华顿时来了劲,脸也不摆了,两眼放光地就凑了过来。
前几天他那傻儿子还给他打小报告,说陆哂又在学校里找了个漂亮姑娘处著,他还以为是这憨货又给小陆忽悠了,没想到现在看来还真有这事儿。
“那女孩儿怎么样?哪天带来让叔瞧瞧?”他拍了拍胸口,“你也知道,叔别的不敢说,就看姑娘这点,一看一个准。”
“呵呵。”陆哂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了两声。
沈琼华说这话倒也确实没毛病,毕竟一般人也很难有他这样丰富多彩姹紫嫣红的情感经历。但凡他质疑一下沈总看妹子的眼光,都算是对沈大少那一打小妈的不尊重。
只不过还是免了吧。
他就一个连一段感情都处理不好的庸人,可没有沈总这种万花丛中过的潇洒劲。
“如果没其他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陆哂喝干了最后一杯茶,从沙发上起身。
“哎,等下,这次的费用还没算呢,还是最后每成交一件东西,按成交价算你一个点?要不我再给你加点?到一点五?”
沈琼华赶忙拽住他。
他是真想让陆哂有空多往这跑跑,就算不看东西,和这小子聊聊天也挺有意思。
这小子和自家那个傻儿子算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年纪轻轻却像个看破了红尘的老神棍,另一个则是被人死拽著都拼命要往红尘里钻。
“话说你真不考虑专门往这块发展下?就算不来我这上班,开个工作室不也挺好?光我这就有一大堆老财成天想托我找你掌眼,这帮人别的不好说——但给钱这块绝对大方。”
陆哂笑了。
“算啦,沈总。之前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在你这最多就拿到一个点,再多沈大少就得和我闹了。更何况钱这东西。”他顿了顿,“对我来说这东西将将够用就是最好,多了反而容易平添烦恼。”
他整了整身上起了些褶子的衬衣,从刘叔推开的那扇豪华双开门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毫无留恋的后脑勺。
“走了沈总,下次有活再叫我。”
十几分钟后,跟着陆哂一起下楼的刘能又回到了总裁室。
“陆公子没让我送。”他低下头,“他说自己坐地铁回去,顺便还能体验下富人区的高档商圈。”
“这小子。”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挪窝的沈琼华笑骂了一句,“随他去吧,反正这么大个人也丢不了。”
“”
“老刘啊,你想问什么?”
看着刘能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沈琼华就知道,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伙计这会儿肯定又有了什么想不通的事儿。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点。”刘能抬起头,“为什么陆公子始终不愿意叫您叔叔?”
就算不论沈总拥有的地位和财富,光凭陆哂和自家少爷的关系,也足够他称呼沈琼华一声沈叔。
而现在的情况却是两个人各论各的,沈琼华把他当了半个后辈,可陆哂却依旧不领情地坚持称呼沈琼华为沈总。
凭此前对陆公子的一点浅薄印象,刘能并不觉得对方是个如此不近人情的人,毕竟他张口就能叫自己这个没聊过几句的司机一声刘叔,又怎么可能会和关系更近的沈总如此生分?
“所以说啊老刘,我让你去多看看情商这块的书,这话是一点没说错。”
沈琼华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我最欣赏这小子的哪一点吗?”
刘能思考了一会儿,却没思考出什么所以然:“我以为您是中意陆公子在艺术品投资领域上的眼光。”
“是,但也不是。”沈琼华说,“他的眼力确实是独一档,对市场的把握也很准确,但市面上并不是没有其他这样的人。去京城或者港岛那边高薪挖一个高级顾问过来,就算最终效果没有这小子那么好,但大体上也不会差得太多——更何况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古董这块是赚还是赔。”
“我最欣赏他的,是他看待东西的眼光——这小子看得太透了,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儿。”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那张硕大却孤独的办公桌后,习惯性地看向落地窗外街上那被距离缩放作蚂蚁大小的车水马龙。
嶙峋栉比的高楼在沪市灰蓝色的天空中无穷无尽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这座城市那一眼望不尽的尽头。
“他为什么不叫我叔?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叫,但是他偏偏没叫,因为他知道自己过来是要拿报酬的。”
“我作为掏钱的一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但对他来说不同。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的身份不是个顺带来帮长辈忙的后辈,而是负责审核艺术品、提供投资意见的顾问。”
“叔是交情,总是生意。他叫我一声沈总,实际就是在向我表明自己的态度,公事公办,绝不含糊。”
沈琼华的望向窗外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想起了过去曾在自己身边穿梭往来的那些老伙计。
有些人现在依旧在他身边,而有些人则早已相行渐远,再无联系。
“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交情不是真金白银,不该和生意混在一起,也不该用来换钱,要不然只会显得这种交情太廉价。”
他已经带上皱纹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小子倒是看得很清。”
自己那个傻儿子从小到大过得太顺,没遇过什么挫折。有这样一个清醒的人在他边上,才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不至于一崩到底。
“所以你明白了吗?”
沈琼华看向在办公桌前垂手而立的刘能。
“他不肯叫我一声沈叔,不是因为有意和我疏远,而是因为他在意和我,还有和我那个傻儿子之间的这段交情。他尊重我,所以也希望我尊重他。”
只是还有句话他并没有说,因为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敢说有多少把握。
那只是种若有若无的直觉,这种直觉来自于沈琼华沉浸商海多年,阅人无数后的产生的丰富经验。
他总觉得,陆哂这小子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和谁好像都能三分钟就称兄道弟。但这人的骨子里却带着种极端的冷漠,将一切人都隔绝在自己的心墙之外,宛如一个游戏人间的看客。
或许正是因为只将自己当成一个看客,他才能在这个年纪,把人把事都看得那么清楚。
是非对错,人心冷暖,一旦置身其中,又有谁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