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一片粘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苏唐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狂奔。
脚下的路没有尽头,只有无边无际的软泥,每一步都象是踩在腐烂的血肉上。
身后是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它们从泥沼中伸出。
它们死死抓住他的脚踝,想要将他拖入那片无底的深渊。
“哥……”
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象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
“苏警官……”
这是小雅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恐惧,那是她在实验室里被绑在椅子上时的哭喊。
“判官……”
“为什么要杀我……”
“救救我……”
这是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那是他杀过的人,也是被他救过的人。
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根钢针,狠狠的刺入他的耳膜。
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唯一的出口。
苏唐拼命的伸出手,肺部象是有火在烧。
只要抓住……
那道光却越来越远,它扭曲、拉长,最后变成了一把漆黑的长刀。
戒律。
它悬浮在黑暗中,刀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纹。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梦境中响起,如同惊雷。
在他的注视下,那把陪他杀出重围的长刀,寸寸崩裂,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消散在虚无之中。
“醒醒。”
一个冰冷的声音,象是一盆掺着冰渣的冷水,毫无征兆的泼了下来。
所有的幻象在瞬间破碎。
苏唐猛的睁开眼睛。
肺部剧烈收缩,他象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贪婪呼吸着空气。
入眼是陌生的天花板,老旧的木质横梁上,结着几张灰扑扑的蛛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还有浓郁得化不开的中药味。
他还活着。
这是苏唐的第一个念头。
紧接着,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暴雨,废墟,b级异能者,还有那最后斩出的、超越极限的一刀。
他下意识的想要起身,肌肉刚刚发力,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就从全身各处传来。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重重的摔回硬板床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
全身上下的黑衣都透着斑驳的血迹。
“我要是你,就不会乱动。”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你的骨头断了十三根,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破裂,能醒过来已经是祖师爷赏饭吃了。”
苏唐艰难的转过头,脖颈发出僵硬的咔咔声。
床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小道姑。
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粉雕玉琢,却板着一张小脸。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有些不合身的青色道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莲藕般的手臂。
头上挽着个道髻,插着根随手折来的枯树枝当簪子。
这副打扮,在这个霓虹闪铄、科技发达的江海市,显得格格不入,象是从几百年前的画卷里走出来的人。
小道姑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得津津有味,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苏唐没有理会她的话。
他的手有些颤斗,第一时间摸向自己的脸。
冰凉、坚硬。
狰狞的面具还在。
苏唐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身体重新放松。
“放心吧。”
小道姑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送你来那个女人说了,这面具比你的命还重要,没人动它。”
再说,也动不了。
那面具就象长在他脸上一样,严丝合缝,没人能摘下来。
苏唐的眼神凝固了一瞬:“女人?”
“恩,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小道姑放下书,封面上赫然写着《量子力学与道家丹道的辩证关系》。
“长得很漂亮,但一身的血腥气,比你身上还重,简直就是个女罗刹。”
她看着苏唐,眼神清澈却透着股古怪:“她把你扔在门口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她杀剩下的尸体。”
苏唐沉默了。
秦无衣。
那个疯女人。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把漆黑长刀崩解的瞬间,以及那个红色身影在雨中独自起舞的身影。
“她人呢?”苏唐的声音沙哑。
“走了。”
小道姑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
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把你扔这就走了,说是嫌弃你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不符合她的美学。”
她端着碗走过来,动作并不温柔的递到苏唐嘴边,那药汤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苦涩味。
“她还留了几句话给你,还顺脚把我们的大门给踹坏了。”
苏唐盯着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液体:“什么话?”
“她说…”
道童清了清嗓子,挺起小胸脯,学着秦无衣那种慵懒又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
甚至连眼神里的那种不可一世都模仿了几分。
“暴君不屑于向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出手,那会沾污她的王冠。”
“好好养伤,亲爱的判官。”
“我们终有一战。”
“在那之前,你的命是我的,别随便死在阿猫阿狗手里。”
道童说完,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一脸的嫌弃:“真肉麻,你们城里人说话都这么奇怪吗?还要死要活的。”
苏唐听完,沉默了良久。
随后,面具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一丝嘲弄的轻笑。
“笑什么笑,自己喝药。”
小道姑板着脸,把碗往他嘴边一送:“这可是师傅特意为你调制的续命汤,里面加了神恩草的提取液,很贵的,一滴都别洒了。”
苏唐接过碗,手腕还在微微颤斗。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确认它还在。
“矫情,这里没人对你长什么样感兴趣。”
小道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出去了,喝完把碗放桌上。”
等她关上门,苏唐才收起面具,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药液入喉,滚烫,苦涩,象是一团火线顺着食道滑下。
但紧接着,它化作一股暖流,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原本剧痛的伤口,竟然奇迹般的缓解了不少,那种骨头缝里的痒意也减轻了许多。
小道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戴好面具,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多谢。”
苏唐喘了口气,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至少说话不再那么费劲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小道姑:“你叫什么名字?”
“清风。”
小道姑收起空碗,淡淡的回答:“清风明月的清风。”
“这是哪?”
“归元观。”
小道姑随口答道,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天衡派在江海市的据点之一,我是这里的看门童子。”
天衡派?
苏唐皱起眉,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
在治安局的绝密文档里好象看到过,但只有寥寥几句,语焉不详。
只知道,这是一小批不愿意接受联邦管辖,也不参与任何纷争的异能者汇聚成的组织。
行事低调,几乎不显山露水。
“为什么救我?”苏唐问。
“不是我们要救你,是那个女人把你扔在门口的。”
小道姑翻了个白眼,似乎对这件事很不满:“师傅说了,开门便是客,既然没死在门外,那就是命不该绝,总不能看着你死在院子里,晦气。”
而且还要花钱买棺材,多不划算。
苏唐撑着床沿,试图坐起来。
这一次,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额角的青筋暴起。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浸湿了绷带。
“三万五千八百联邦币。”
小道姑突然报出了一个数字,也不擦桌子了,直勾勾的盯着他:“草药费、住宿费、给你抹个零,三万五,概不赊帐。”
苏唐愣了一下,动作僵在半空:“…我身上暂时没有。”
小道姑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眼神里写满了我就知道是个穷鬼。
“行了,既然醒了,就别赖着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师傅要见你。”
“师傅?”
“恩,归云观的观主,也是天衡派的创始人。”
小道姑将空碗放在桌上:“也就是真正救了你命的人,不然你早就在阎王爷那里排队了。”
苏唐咬着牙,双手撑着床板,一点点的挪动身体。
每动一下,都是一种折磨。
但他硬是一声没吭,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从床上站了起来。
双腿有些发软,但他还是站稳了。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他扶着墙,喘息着:“带路。”
小道姑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伤得这么重的人,居然还能站起来,而且这么快就适应了疼痛。
“硬骨头。”
她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少了几分嫌弃:“跟紧了,别乱跑,观里有师傅的布置,走错了我也救不了你。”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的药味和霉味。
苏唐眯起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线。
这是一座隐藏在闹市区的老旧道观。
抬头望去,四周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巨大的全息gg牌在夜空中闪铄,霓虹灯的光芒将夜空染成了五颜六色,喧嚣而浮躁。
而这座道观,就象是被时间遗忘的孤岛,静静的蜷缩在这片钢铁丛林的阴影里。
青砖黑瓦,古树参天,地面铺着长满青笞的石板。
墙外的车流声、警笛声隐约传来。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显得格外遥远,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苏唐跟在小道姑身后,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
长廊两侧挂着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古朴、宁静的气息,与外面那个疯狂、躁动、充满欲望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
小道姑在一个月亮门前停下脚步,指了指里面:“进去吧,师傅就在里面。”
苏唐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精致的小院。
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粗壮,需几人合抱。
树叶已经泛黄,在月光下闪铄着金色的光芒,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落,无声无息。
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把石凳。
一个穿着淡蓝色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静静的坐在石凳上。
她满头白发如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随意的用一根木簪挽起,几缕发丝垂在肩头。
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开口,声音如泉水击石。
“坐。”
苏唐走过去,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皮肤白淅细腻,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象是一口古井,透着一种看尽沧桑后的淡漠与平静。
那不是年轻人的眼神,那是活了很久很久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她身上没有任何异能波动,就象一个普通的道姑。
但苏唐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预警,汗毛倒竖。
这是一种面对更高生命层次时的本能恐惧。
“喝茶。”
她抬手,为苏唐倒了一杯茶。
茶水碧绿,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清幽的香气,闻一口便觉得心旷神怡。
苏唐没有动那杯茶,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为什么要救我?”他开门见山的问道。
师心水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
“并不是我救了你。”
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只是那个红衣小姑娘把你扔在了我的门口,我不希望我的道观门口死人,仅此而已。”
“这不是理由,你们不想收留我的话,有很多办法让我不死在门口。”
师心水看着苏唐,眼神中多了一丝莫名的意味,那是洞察一切的通透。
“你的伤,还需要静养半个月。”
“我等不了那么久。”
苏唐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坚定:“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去做什么?”
师心水看着他:“继续杀人?”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我不介意继续杀。”
“杀的完吗?”
“杀不完也要杀。”
苏唐声音沙哑:“我只是一个想让那些畜生付出代价的普通人。”
“普通人?”
师心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深意:“一个能同时容纳多种神恩,甚至能掠夺他人神恩的普通人?”
苏唐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下意识的按向腰间。
却摸了个空。
戒律已经碎了。
“别紧张。”
师心水摆了摆手,似乎对他这点小动作毫不在意:“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
苏唐看着她,眉头紧锁,身体依然紧绷。
“而且你的刀断了。”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苏唐的声音低沉下来:“是,它选了我,但我没能护住它。”
“它是一把好刀。”
师心水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虽然杀气重了些,但有了灵性,便不再是凡铁,它为你殉道,是它的选择,也是它的圆满。”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轻轻推到苏唐面前。
“这是那个红衣服小姑娘留下的,说是你的东西。”
苏唐伸手打开布包。
里面静静的躺着半截断裂的刀柄。
暗红色的绳结已经干涸变黑,那是他的血。
断口处参差不齐,触感冰凉。
苏唐的手指轻轻抚过刀柄,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雨夜里,它最后的温度和嗡鸣。
还有那个苍老声音最后的笑声。
“多谢。”苏唐将刀柄重新包好,珍重的收入怀中。
师心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那片被霓虹灯染色的夜空。
“你看这天。”
苏唐抬起头。
“以前的夜空,是有星星的,现在,只有这些五颜六色的灯光。”
师心水的声音很轻:“这世道,就象这夜空一样,被太多人造的光遮住了本来的面目。”
“这种失衡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太久。”
她收回手指:“你是变量,你的出现或许就是上天对这种失衡的一种修正,但你要知道,代价往往是粉身碎骨。”
苏唐听得云里雾里。
但他明白了一点。
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个门派,似乎并不站在新人类那边。
“如果我失败了呢?”苏唐问。
“进化派太过强大,压得众生喘不过气,我收留你一晚,这是平衡。”
师心水表情淡漠:“但是出了这个门,你是生是死,与天衡派无关。”
苏唐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虽然身体依旧剧痛,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多谢。”
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人情就不必了。”
师心水挥了挥手,象是在赶苍蝇:“茶喝完了就走吧,别打扰我清修。”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把你的医药费结一下。”
“清风那孩子是个财迷,你要是不给钱,她能念叨我一个月。”
苏唐愣了一下。
他摸遍全身,只在口袋里摸到了几张皱巴巴的联邦币,加起来不到两百块。
“先欠着行吗?”
苏唐苦笑:“利息照算。”
师心水看了他一眼。
她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屋内,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记得还。”
苏唐看着她的背影。
视线中,师心水的背影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的异象。
那是一片紫气,从东方滚滚而来。
浩浩荡荡,延绵三万里。
紫气之中,有仙鹤长鸣。
一行行古老的文本,在他眼前浮现。
【紫气东来,俯瞰人间】
【身披星辰,山河变色】
【凌驾于山海之上,行走于红尘之间】
【由人类对超脱和成仙最古老的幻想与渴望,凝聚而成的神恩奇迹】
【最接近神明的姿态】
【谪仙】
苏唐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仿佛直视了烈日。
这已经超出了异能的范畴,更象是神话传说
紧接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流涌入他的脑海。
【谪仙】
【类型:修炼型】
【等阶:a】
【能力:极其绵长的寿命,与超凡的环境控制能力,以岁月为薪,其威能将随着宿主的存活而无尽增长,似乎并无极限,从御空而行到执掌风雷,无所不能,直至身与道合】
【备注:神恩的过于强大,带来了难以承受的代价,每动用一次神恩的能力,都会遭受天地极为恐怖的反噬,如同天劫加身】
【表现:宿主心性超然,认为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的法则与平衡,行善不足以使其动容,为恶亦只会污其心境】
【状态:已存活一百零五年】
苏唐的瞳孔剧烈收缩。
a级。
活了一百零五年?
她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神迹。
苏唐收回目光,眼前的异象消散,恢复了清冷的道观小院。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转身向外走去。
小道姑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拨弄着。
看到苏唐出来,她立刻站起来。
“给钱!”
她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
苏唐停下脚步,看着这个还没自己腰高的小道姑。
“欠着。”
苏唐指了指里头:“你师傅同意了。”
“啊?”
小道姑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师傅怎么这样啊!又要我贴钱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