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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神京。
承天二十一年。
卯时三刻,定国公府那张能躺下七八个舞姬还不嫌挤的拔步千工床上,程默正四仰八叉地与周公他女儿探讨人生理想。
“世子!世子爷!醒醒,时辰到了!” 小厮来福的声音像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不休,还带着点哭腔。
程默不耐烦地挥挥手,想把那噪音驱散,嘴里含糊嘟囔:“…扰人清梦,天打雷劈…告诉母上大人,今日孩儿身子不适,那劳什子诗会就不去了…”
来福都快给他跪下了,带着颤音:“不是诗会啊我的世子爷!是镇武司!国公爷吩咐了,您今儿个必须去镇武司南城千户所朱雀坊百户所点卯上任!去晚了,国公爷说…说扒了您的皮!”
“镇武司”仨字像一道冰水,顺着程默的天灵盖浇了下去,把他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骂声先出去了:“靠!还有没有点人权了!当个纨绔混吃等死招谁惹谁了?非得把亲儿子往那鬼地方塞!我老程家九代单传,他程破军就不怕绝后吗!”
一边骂,一边任由来福和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给他套上那套藏蓝色、绣著狰狞狴犴(bi àn)兽纹的镇武司小旗官服。铜镜里,少年郎倒是长身玉立,眉眼俊朗,只是那双总带着三分惫懒七分不服气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老子不想上班”。
穿越过来小半年,他程默,前社畜,今生顶级勋贵定国公府世子,融合前身记忆之后(学习并超越?),人生目标清晰明确——利用身份优势,把上辈子没享受过的腐败生活统统享受一遍。奈何亲爹程破军,名如其人,作风也像攻城锤,完全不吃他“纨绔养废”那一套,直接物理说服,把他打包扔进了太祖皇帝设立的、专司“镇压武道,监察百官”的暴力机构,美其名曰“历练”。
“历练个毛线,不就是嫌我在家碍眼,还总在外面给他丢人么…” 程默系好腰间的制式狭刀,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这身体的原主是怎么混的,堂堂国公世子,武道才堪堪二境,丢人呐…”
骂归骂,程破军那“疑似九境”的武道修为,像座大山压在心里。程默磨磨蹭蹭,到底还是在辰时之前,踏入了南城千户所下的朱雀坊百户所那扇黑沉沉的大门。
百户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姓赵,对他这个空降的世子小旗客气中带着疏离,简单交代了几句“恪尽职守,维护法纪”,便把他和手底下十个同样眼神闪烁、大气不敢出的校尉打发出了门,例行巡街。
巡街?程默懂。上辈子公园里老大爷怎么遛弯,他现在就怎么巡。
他领着十个鹌鹑似的校尉,专挑阴凉地儿走,步子迈得比大家闺秀还斯文。心里盘算著找个茶馆摸鱼,混到散值回家继续当他的富贵闲人。
理想很丰满,现实…骨感得硌牙。
刚拐过朱雀大街口,还没看见茶馆的幌子,前方景象就让程默眼皮猛地一跳。
宽阔的街道正中,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对峙著。一边,黑袍玄甲,肃杀凛冽,为首一人身姿雄阔如山岳,仅仅是随意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沉重,正是他程默的亲爹,定国公程破军!
另一边,锦袍华服,扈从如云,领头的也是个中年帅哥,面白微须,眼神锐利,气势上竟丝毫不输程破军。程默认得,那是隔壁奉恩公,董千里。
两位大周顶尖勋贵,此刻正互相瞪着,眼神交汇处噼啪作响,火花带闪电。
“程破军,此路你家开的?本公的车驾先行至此,你定国公府非要抢这半步不成?” 董千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程破军冷哼一声,声若闷雷:“董千里,少跟老子来这套!宽处让你三分无妨,这窄巷口,自然是我定国公府先行一步!你奉恩公府的面子,还没大到能让老子退避三舍!”
话音未落,两人身上几乎同时腾起一股无形的气势!
嗡——!
如同平静的湖面砸下两块巨石,以两人为中心,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猛地扩散开来!程默只觉得胸口一闷,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拳,呼吸都滞涩了半分。身后那十个校尉更是不堪,脸色煞白,腿肚子肉眼可见地开始转筋,有两个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死死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才没一屁股坐下去。
九境武夫的威压,哪怕只是无意间泄露的一丝,对于他们这些低阶武者和普通人来说,不啻于山崩海啸!
街道两旁的百姓早已吓得躲出老远,商铺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程默身后的老校尉王猛,嘴唇哆嗦著,凑过来压低声音:“小…小旗,是国公爷和奉恩公…咱们…咱们要不…先避一避?” 其他校尉也眼巴巴望着他,意思再明白不过: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快溜啊头儿!
避?
程默的眼睛却猛地亮了!
刚才那点上班的郁闷、摸鱼的打算,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业绩”冲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那根属于“前社畜现镇武司小旗”的弦,嘣地一声绷紧了!
太祖爷《镇武令》第一条咋写的来着?凡武者于闹市无故释放威压,惊扰民众,视为挑衅镇武司权威,罚银,视情节轻重论处!
这俩老头,当街放气,还是九境的气,这得算顶格处理了吧?
程默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天禧暁税网 首发他整了整身上那套刚穿上还没捂热的官服,拍了拍王猛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发现金矿的兴奋:“避什么避?活儿来了!都给我精神点,跟上!”
说完,不等手下反应,程默一手按著狭刀刀柄,迈著一种六亲不认、老子依法办事的步伐,分开那令人心悸的威压,径直朝着风暴中心走了过去。
他人还没完全走近,清朗又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声音就先响彻了整条街:
“哎哎哎!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朱雀大街,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当街释放武道威压,扰乱公共秩序,惊吓无辜百姓——两位国公爷,你们这可是踩了咱镇武司的红线了哈!”
这声音不高,却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两位国公凝重的气势场。
程破军和董千里同时一怔,威压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皱眉看向这个不知死活打断他们的“镇武司小旗”。
等看清来人那张带着七分惫懒三分嚣张的俊脸,程破军的脸皮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混杂着惊愕、恼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董千里先是愕然,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程默和程破军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竟也暂时收了气势,抱臂看起戏来。
程默可不管他俩内心活动多么丰富。他走到近前,先是对着程破军,一本正经地抱拳行礼:“下官镇武司南城千户所朱雀坊百户所小旗程默,见过定国公。” 然后转向董千里,同样一丝不苟:“见过奉恩公。”
礼数周到,无可指摘。
行完礼,他直起身,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硬皮小本本和一支小毫,舌尖舔了舔笔尖,抬头看向两位大佬,脸上挂著职业化的、气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破军那开始发黑的脸色,和董千里那越发感兴趣的表情,继续朗声道:
“数罪并罚,按例,二位需各自缴纳罚银…嗯,念在初犯,又是勋贵体面,就给个优惠价吧。定国公,罚银二十五两;奉恩公,您这边…二十两。”
他身后的十个校尉,包括王猛在内,已经彻底石化了。一个个张大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自家小旗,仿佛在看一个行走的作死奇迹。王猛更是急得直拽程默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小旗!小旗三思啊!那可是…那可是国公爷!您亲爹!”
程默甩开他的手,正气凛然,声音又拔高了一度:“亲爹怎么了?亲爹就能枉法了?在我镇武司面前,众生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国公!”
他特意把“区区国公”四个字咬得极重。
“你…!” 程破军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指著程默的手指都在抖。他这辈子纵横沙场,位极人臣,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还是来自自家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
董千里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著程默,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程破军,摆了摆手:“破军兄,令郎…咳咳,这位程小旗,倒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啊。有趣,有趣!”
就在这时,奉恩公府的车驾后面,一个圆头圆脑、穿着骚包锦缎袍子的青年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正是程默的狐朋狗友之一,奉恩公世子董超雄,外号“雄大”。
董超雄本来是想看看热闹,顺便给他爹站个台,结果刚露头就听见程默在那“普法”,还要罚款。他眼珠子一转,觉得这场面自己不参与一下简直亏大了,立刻跳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程默,用他自以为很霸气的公鸭嗓喊道:
“呔!程默!你小子穿身官皮就六亲不认了是吧?敢罚我爹?还有没有王法了!信不信我雄大…呃…”
他话没说完,程默眼皮都没抬,笔尖在小本本上唰唰又是一行:“奉恩公府世子董超雄,公然咆哮执法人员,试图干扰镇武司正常执法,情节恶劣…罚铜钱二百五十文!”
“多…多少?” 董超雄的嚣张气焰瞬间卡壳,眨巴着眼。
“二百五!” 程默抬头,对他露齿一笑,“这数吉利,配你。”
董超雄脸瞬间垮了下来,看看程默,又看看自家老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再瞅瞅程破军那快要杀人的目光,脖子一缩,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程哥你等著!我这就回家取钱!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董超雄认罚!”
那连滚带爬的背影,逗得周围几个胆大的偷看百姓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程默不再理会这个活宝,重新看向两位国公,将小本本往前一递,脸上笑容依旧标准:“二位国公爷,你看,令郎都认识到错误了。咱们也爽快些,罚款一共四十五两,另外,按规矩,这罚银里有十两是给我们这些兄弟跑腿压惊的茶水钱。所以,二位是现银还是银票?”
他顿了顿,补充道:“支持扫码…哦不对,支持签字画押,概不赊欠。”
程破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死死瞪着程默,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但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董千里那看好戏的眼神,还有程默身上那套代表着太祖皇帝和朝廷法度的镇武司官服…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很好!程默,你给老子等著!”
说罢,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拍在旁边一个战战兢兢的扈从手里,低吼道:“给他!”
那扈从连滚爬爬地把银票送到程默面前。程默接过,瞥了一眼,面额五十两。他眉头一挑,看向董千里。
董千里哈哈一笑,倒是爽快,也示意随从付了二十两银票,目光在程默身上停留片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程小旗,少年英气,本公记住了。” 随即招呼一声,带着人马率先离去。
程破军狠狠剜了程默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黑袍卷起一阵狂风,也带着定国公府的人走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威压骇人的街道,转眼间只剩下程默和他十个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手下。
程默掂量着手里的七十两银票,抽出那张五十两的,把剩下的二十两递给还在发呆的王猛:“喏,老规矩,十两入账,十两兄弟们分了压惊。今天表现不错,没给咱镇武司丢人!”
王猛接过银票,手还在抖,看着程默,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小旗…您…您真是…这个!” 他悄悄竖了下大拇指,随即又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可回国公府…您怕是要…”
程默浑不在意地把那张五十两银票塞进自己怀里,拍了拍鼓囊囊的胸口,舒坦地叹了口气:“怕什么?他程破军还能打死亲儿子不成?顶多就是家法伺候,断几个月例钱。”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走了兄弟们,活儿干完了,下值…呃,还没到时辰?那咱找个地方,喝茶去!本小旗请客!”
他领着依然魂不守舍的十个校尉,晃晃悠悠朝着早就看好的茶馆走去。刚走出几步,就听见百户所方向传来石总旗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程默!程小旗!你给我滚回来!百户大人传你问话!你他娘的上班第一天就捅破天了!”
程默脚步一顿,掏了掏耳朵,全当没听见。
“啧,领导喊话,准没好事。摸鱼计划,暂时搁浅。”他耸耸肩,对身后手下们咧嘴一笑,“走吧,先去应付一下领导kpi。放心,天塌下来,有你们小旗我…的爹顶着呢!”
那笑容,阳光底下,灿烂得有点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