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的硝烟并未如某些人最初侥幸期盼的那样迅速散去,反而如同失控的野火,愈燃愈烈,将整个上海及其周边地区都拖入了血与火的深渊。租界这所谓的“安全孤岛”,在持续不断的轰炸、扫射、以及日益失控的难民潮冲击下,早已千疮百孔,秩序濒临崩溃。物资极度匮乏,谣言四起,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陆振华和王雪琴都清醒地认识到,再留在上海,无异于坐以待毙。那个艰难而痛苦的决定——撤离上海,必须立刻执行。
陆家的撤离,绝非仓皇逃命。在最后那声决定性的爆炸(一颗偏离目标的炮弹在离陆家两条街外炸响,震碎了所有窗户玻璃)传来之前,计划早已在王雪琴和陆振华的反复推演中成型。
在一个没有月亮、乌云密布的深夜,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暗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经营数年的家,融入了上海街头混乱不堪的难民洪流。
最初的行程充满了压抑与艰辛。他们专挑偏僻的小路、废弃的巷道行走,避开大道上日军的巡逻队和混乱的溃兵。耳边是远处不曾停歇的炮火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灰尘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沿途所见,皆是断壁残垣、哀鸿遍野的景象。倒塌的房屋下可能还压着人,路边不时可见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梦萍吓得紧紧抓着王雪琴的衣角,依萍脸色苍白,却努力克制着不适,默默观察记录。尔豪则紧握着一根不起眼的硬木短棍,警惕地护卫在家人侧翼。
王雪琴成为了队伍实际的后勤总管和心理支柱。她精确地分配着每日的食物和饮水,确保每个人都能维持基本的体力。她利用自己对草药的知识,沿途采集一些具有清热解毒、预防瘟疫效果的野草,熬煮给大家喝。夜晚露宿在废弃的农舍或树林里时,她会用平静的语气给孩子们讲一些励志的故事,或者引导依萍描述星空,分散大家对恐惧的注意力。她的沉稳和周到,极大地安抚了队伍中弥漫的不安情绪。
逃亡之路绝非坦途,危机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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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艰难的旅程,对尔豪和依萍而言,是又一次深刻的淬炼。
尔豪真正成为了父亲和李副官等人的得力臂助。他体力好,警觉性高,常常负责前出侦察和断后。他学会了如何通过地面震动判断远处是否有车辆或队伍靠近,如何利用地形隐蔽,如何与各种身份的难民(甚至是兵痞、土匪)短暂周旋而不暴露自身。一次,他们在穿越一片丘陵地带时,遭遇了几个想趁火打劫的溃兵。尔豪利用地形,配合李副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为首者,缴了他们的械(几支破旧的老套筒),并未伤其性命,只是厉声警告后将其驱离。这番干净利落的行动,赢得了李副官等人由衷的赞许,也让他更加自信。
依萍则用她那双日益敏锐的眼睛,记录着这场民族浩劫下的众生相。她看到流离失所的老人眼神中的空洞,看到母亲为了保护孩子而迸发出的惊人勇气,也看到人性中在绝境下偶尔闪现的贪婪与自私。她将这一切都悄悄记在她的笔记本上,笔触愈发沉郁有力。她也开始主动帮助母亲照顾梦萍和尔杰,分担后勤工作,柔弱的肩膀在磨难中变得更加坚韧。
就在队伍即将弹尽粮绝、士气最为低落的时候,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同样南迁的小型知识分子团体。对方中有懂得天象和野外辨别方向的人,有懂得一些机械能修理他们唯一一辆(从废弃村庄找到的,几乎散架)的板车,更重要的是,他们携带了一些较为精确的地图和关于南下路径的最新消息。
两个团体在谨慎地接触后,决定结伴同行。资源的共享(王雪琴用少量珍贵的药品换取了对方的一些盐和糖)、信息的互通、人手的增加,使得队伍的生存几率大大提升。更重要的是,与这些虽然文弱却保持着气节和乐观精神的知识分子交流,给陆家众人,尤其是依萍,带来了精神上的慰藉和新的视野。他们谈论文学,谈论艺术,谈论对国家未来的期望,在这漫漫长夜般的逃亡路上,点燃了一簇充满人文关怀的希望之火。
历经近一个月的颠沛流离,跋涉数百里,穿越了无数险阻,这支融合了军人坚毅与文人风骨的混合队伍,终于遥遥望见了通往相对安全区域的道路指示牌。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中却重新燃起了对“生”的强烈渴望。
王雪琴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里依旧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前方,路途依然漫长,香港远在天边。但她知道,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她的家庭,她的同伴,在这场炼狱般的考验中,没有被击垮,反而被打磨得更加紧密、更加坚韧。她轻轻握紧了身边陆振华布满老茧的手,目光投向南方那未知却代表着生机的天际线。
破家千里,暗夜行舟。舟未倾覆,人犹在,希望,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