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薄雾笼罩,陈觉世在深山道路旁一处歪脖子树下把马拴好,取下马上挂着的长剑,走入山林中,越是深入林子,人的足迹也就越多,前方一处隐秘的山坳中,隐隐传来喊杀声。
山里的天气变得快,陈觉世在林子里跋涉这段时间,头顶已经飘起毛毛雨,他真气运转圆融,自然生发之间,那些飘落的雨珠竟然在落到他周身半寸之时,就好似撞上了一道屏障,往两边滑落,他的鞋底也被真气复盖,走在雨中山林里,鞋子依旧干爽。
转过山口,下方赫然出现了一个群山环抱中的隐秘山坳,里面立着些房子,显然是个土匪寨,陈觉世笑笑:“吕江倒是谨慎,这个寨子只怕早几年就开始暗中修建了,若不是这次他们逃得仓促,采买粮食找上了我的铺子,只怕也难得寻到。”
下方的寨子里已经喊杀声震天响,微雨之中,陈觉世眼力惊人,瞧见了乱糟糟的寨子里,有个穿着黑袍的少年持剑左右冲杀,偏生他不取人性命,只是以真气将人震晕,短短瞬息之间,他已经击倒了近十人,其真气源远流长绵绵不绝,叫陈觉世都为之侧目,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般真气,比江湖上的顶级内功心法修出的真气都要中正平和雄浑绵长。
“世上居然还有这门功夫,门内典籍所记载的顶级功法似乎都有所不如,当真惊人。”
陈觉世已经认出了下方寨子里那个冲杀的黑袍少侠,便是李秋月,既然李秋月在此,那么安和公主应当也在附近,他喃喃自语:“这般只打昏却不取性命的做法,不知给千湖郡巡卫所们加了多少负担。”
下方山寨之中,李秋月此行的真正目标终于忍不了他如此横行无忌,主寨之中发出一声暴怒的厉喝:“李秋月!莫要步步紧逼!我退守山中,已经给了公主面子,不要逼我拼命!”
轰然一声,主寨两扇紧闭的大门便倒飞而出,砸在寨子里,几个倒楣的,被李秋月打昏的水匪恰好被飞来的大门砸中,当即脏腑破裂吐血身亡;一个中年人从破碎的大门内走出来,他身高不算太高,只到李秋月肩膀,四肢粗壮,尤其是这一双腿,更是粗大,长在这人身上,好似一个后肢健硕的巨大癞蛤蟆。
见正主终于现身,李秋月笑了笑,他道:“吕江,你这模样,不怪当年公孙剑月嫌弃,谁会喜欢一个天天在自己身边蹦跶的癞蛤蟆呢?”
李秋月故意提及旧事,走出来的吕江果然被激怒,当年月泽山那个掌门儿子便时常讥讽他是个癞蛤蟆,吕江心中怒火冲天,脚下发力,轰然一声踏在台阶上,人已经飞身而起,凌厉一腿踢向李秋月。
李秋月侧身轻轻闪过,吕江势大力沉的一腿踏在寨子的泥地里,磅礴真气激发,将泥地踏出一个深坑,那些泥点飞散好似腊月的雪花。
“我此次所来,只为一件事,你若说了,我给你一个痛快,若是不说,我只好废了你的功夫,将你送给巡卫所,这些年你杀了月泽山不少人,想来巡卫所在问出想要的东西之后,会很乐意将你送给月泽山做个人情。”
李秋月依旧保持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近来说话越来越直接了。吕江闻言,原本就如蚕豆大小的眼睛眯起来,好似消失在他一张黑脸上,他露出满口黑牙,道:“你先胜过我再说吧!我可不是王秋麦这些垃圾货色,十年前我就能打杀这些废物,今日杀你,也同样轻松!”
吕江虽然身材矮小,但下盘极其稳定,他这一双腿粗壮有力,当年便能被称作鞭风腿,虽然做了水匪没人再敢往来,也没人继续给他取个外号,但如今这双腿,莫说是鞭风,便是鞭山,他也自信当得!
吕江提气运转,身形又矮小了几分,好象要缩进自己踏出的坑里,李秋月见了,讥讽道:“吕江,不想说没关系,没必要这么早就躺进给自己挖的坟坑,要不要我帮你撒两把土,也好有个盖的。”
吕江没回应李秋月的讥讽,他的身形又矮了几分,连站在山上远远观望的陈觉世都能感受到吕江体内奔行的雄浑真气,可那李秋月好似没有觉察一般,仍然站着等吕江蓄势,陈觉世眼中的惊诧越发浓厚,李秋月显然不是蠢蛋,他的修为也不算低,自然能觉察出吕江的意图,可他还是等着吕江蓄势,不去打断,他的修为必然高深到让他能如此自信的地步,吕江是水匪不错,可他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好手,若是谁能如此以玩弄的态度对待搏命的吕江,修为最差也需要触及天人合一的大宗师境界才是。
“江湖上有修炼半年就接近大宗师的人吗?”
想起了李秋月的来历,陈觉世心中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李秋月分明几个月前还是大青山上游手好闲的一个花架子,没什么真功夫,可自大青山屠杀之后,存活下来的他修为进境已经不能用迅速来形容,哪怕是陈觉世师门记载中最极端,直接吸取他人真气和血肉为己用的邪道功夫,都无法让一个真气刚刚进入门坎的少年不到半年便站在江湖高位,触及那武道最高的境界——天人合一的大宗师。
陈觉世站在山腰心中惊骇不止,山坳里的吕江却只看到了李秋月的狂妄自大,他承认李秋月现在的样子比十年前他闯荡江湖时还要狂傲,但他受到了教训,而今天,他认为自己也该以江湖前辈的身份,给李秋月这个年轻人一点教训!
吕江聚气凝神,他此刻真气游走全身,又都往双腿上汇聚,经脉难以容纳他全力灌注的真气,通过血肉肌肤,将两条裤腿如鼓风一般吹胀起来,真气怒放,带动坑里的浮土,如风卷一般环绕在双腿之间,高深修为,可见一斑。
李秋月见了,倒是笑笑,这几个月来,他跟在沉安荷身边,虽然是为了借这位公主的大势查一查邪道的事情,但也收获颇多,沉安荷从小就对江湖事极有兴趣,身边人也愿意讲给她听,是以她知道的江湖往事内幕甚多,李秋月这几个月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你今日死在这里,这门踏风截云的功夫就此失传,倒也可惜,我可以留你一命,等你在巡卫所将这门功夫传下来再死,毕竟是百年前乱世时曾名声大噪的踏云子的功夫。”
吕江狰狞笑道:“想要我功夫,去地狱里问我师父学去吧!”
吕江脚尖向下,真气喷薄,身形已经来到半空中,他腿上环绕的浮土在真气牵引之下,凝结作一团紧实的泥土,吕江在尚未下坠之时,足尖轻踏那团泥土,身形居然再向上拔高三丈。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江湖上有个叫踏云子的高手,他虽然真气修为不算强横,但自己琢磨悟出了一门轻身的功法,凭借这功法,他纵横天下,便是大宗师要抓住他也难。
踏云子轻功了得,为人极其自傲,但却有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当年盛朝太祖的义军在雪岭郡与蛮族对阵,双方僵持不下,伤亡惨重,然而雪岭郡背靠蛮族大本营,补给比盛朝太祖的义军充分,是踏云子星夜潜入蛮族军中,纵火烧掉辎重补给,如此这般两三次,为盛朝义军的补给到来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踏云子自己却在最后一次潜入蛮族大营之时被蛮族三位大宗师设下埋伏,死于他乡。
当年踏云子何等英雄豪杰,捐躯之后天下豪杰莫不为之涕泣落泪,谁曾想自己的后人却成了一个劫船害命的水匪,当年若是吕江不接受月泽山道歉,一心向那掌门一家复仇,天下无人敢管这件事,还要反过来赞他一句少年意气,可成了匪类,就完全不同,更何况吕江手上,有不少无辜百姓的鲜血,如今已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李秋月抬头,看着在半空几乎成了个小点的吕江,面对吕江带着凌厉的真气急速下坠,他却丝毫没有畏惧,只是站在原地。吕江几乎没有得到当年踏云子后人的真传,昔年踏云子施展这一招仙人落,虽然看似直来直往,其中却暗含诸多变化,能在空中扭身调整招式方向,若是落地时被躲开,也能立刻跟上变招,如今吕江施展来,却只靠真气激荡加速,只图一个快字,却又快不过江湖上的真正高手,只能欺负欺负那些初入江湖或是修为不深的人罢了。
“不过做水匪,这一招确实是够用了。”
吕江携带无边威势猛然降落,他这一脚若是踢实了,任谁来都要呕上两升血,往日纵横江湖,从未有人能躲过自己这一招,何况一个出名不过几个月的小子?
不过吕江自己都忘了,往日闯荡江湖和做水匪的时候,面对的不是同龄人就是经过挑选的,守卫稍弱的商船,他唯一一次面对比自己修为高深的对手,还是当年月泽山公开道歉时,见到的月泽山掌门,还是自己先动手,对方连防都不曾,硬接了他几脚,才被公孙剑月拦开。
“小子,后悔为了所谓的虚名来找我吧!今日,你死定了!”
在吕江看来,李秋月便是那种为了女子而不顾一切的人,也就是当初的他自己,许是被李秋月扯开了当年的伤疤,吕江现在心中只有杀意,这一脚更是用上十成功力,速度之快是他平生之最,他自信这一招即便是当年踏云子复生也不过如此!
“唉,你们总是,坐井观天!”
李秋月慨然一叹,连腰间的剑都不曾拔出,双手带出幻影,他周身立时荡漾起炽白的真气,如烈焰一般环绕在他周身,李秋月虽然修习《仙武经》,但这门功法内却只有内功与轻功的修习之法,他的招式,都是以前学的“江湖秘籍”和从话本小说上自己推演来的,也亏得仙武经浩瀚博大,能支撑他毫无顾忌地推演那些一眼看去便是胡诌虚构的招式。
如今李秋月双手在身前游走,便是他自己推演出来的一招,内里真气运行经脉,真气发力多少,发力角度都只有他自己知道,可以称作是当世绝无仅有的一招:
“万化风云!”
浩荡真气激荡不休,如海潮翻涌在李秋月身前,竟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旋涡。李秋月出招奇快,吕江飞身而下,瞧见那如烈焰般炽烈的真气,心中怒火登时烟消云散,转而被飞速蔓延的惊恐取代,李秋月展现出的修为已经远超他的预期,若是硬碰硬,他只会被李秋月的真气震碎。
但吕江习武不到家,这招连自己都收不住,此刻后悔已经为时晚矣!
眨眼之间,吕江已经带着赫赫威势进入李秋月营造出的真气旋涡范围内,他真气汇聚的左脚上只觉得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往一边偏转,随后那个真气旋涡急速旋转起来,强大的吸力将这个山坳范围内落下的雨滴都尽数吸纳进来,连带着吕江一起在真气旋涡里不住地旋转翻涌,那些雨滴进入旋涡聚合为一条高速旋转的水带,水带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不断割裂吕江的身体各处,由于高速旋转,不过瞬息之间,吕江周身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些细长却深刻的伤口内不断涌出鲜血,将真气旋涡染成血红色。
“惊人的真气运转手段,惊人的体魄!”
陈觉世站在山涯上,忍不住出声感叹,李秋月的真气运使法门当真惊人,他只在宗门记载中看到过零星的类似招式,但那些招式都是邪道中人所用,因为只有某些靠吸纳血肉强健自身体魄的人,才能拥有这般坚实的经脉支撑真气这般不要命的输出。
可李秋月这外放的真气,细细感知来,明明是最最正道的功法,到底是什么功法竟然有如此功效?
“难道是仙人法门不成?”
陈觉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笑了两声,前方山坳中,李秋月已经将吕江放下了,且山坳四面八方都走出不少黑甲护卫,将整个大寨内那些被打昏的水匪们一个个捆束起来,同时有人一掌打在这些水匪的丹田,将他们的真气修为废掉,这些人便是公主府的军队,这段时间来,跟着沉安荷四处征讨水匪,这些护卫们如今处理起这些水匪也驾轻就熟。
黑甲护卫里走出一个穿着鹅黄花袄的少女,她腰间背着两把弯刀,走到李秋月身边,正是沉安荷的婢女惊雪,李秋月看着倒在地上浑身不再涌出鲜血,进气多出气少的吕江,头也不回地对着走来的惊雪问道:“沉安荷从月泽山回来了?”
惊雪也不在意,看了两眼吕江,知道这个水匪头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就不再多想,对着李秋月道:“月泽山的老掌门没见到,只有公孙剑月出来招待了两句,公孙剑月说话滴水不漏,没了解到多少消息,还不如前几日从那个匪首口中得到的消息多,公主还要去会一会刘剑山刘太守,便派我来,让你跟着我速到惊龙城。”
李秋月笑了笑,惊雪吩咐了两句,就有一个看上去是头领的黑甲护卫上前来,给吕江嘴里塞了一颗保命的药,拖着下山去了;李秋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林,对着惊雪笑道:“不必着急,今日我们还有个朋友能一起回惊龙城。”
惊雪立马警觉起来,双手按在腰后的双刀刀柄上,看向李秋月看着的方向,低声问道:“有人看着?”
李秋月点头:“不过没有敌意,应当是个有所求的人,这般观察,估计是想投在公主府门下,我们去瞧瞧。”
惊雪听了,点点头,松开刀柄,跟在李秋月身后,运转轻功往那边山林中赶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与李秋月倒是成了可以互相信任的朋友。
陈觉世看着交谈几句便往自己这里赶来的二人,笑了笑,也不转身便走,站在原地等着李秋月和惊雪前来,这二人所修习的轻功都是江湖顶尖,转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这处山林中,来到了陈觉世面前,陈觉世笑着,先开口打了个招呼:“李秋月李少侠,惊雪姑娘,在下陈觉世,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