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之极!
戬独自走在大河之畔,脚步沉重而拖沓。
每一次落脚都象在抗拒前行,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拉扯他。
“妖人!”“采补!”“练邪功!”
流民尖利的指责还在耳边回响,每个词都象淬毒的针,扎进他的内心。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倦乏,而是某种东西从内部被掏空。
他又一次感觉到失望。
不,不仅是失望,是更深的东西——是善意的根基被摇撼,是“应该”与“现实”之间那道狰狞的裂痕。
原来善意真的会被姑负,人心真的深不见底。
“救人”这件事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伤害——对他人,也对自己。
他走到一处河湾,浑浊的河水在这里打了个旋,形成一片稍显平静的水面。
落日的馀晖洒在河水上,让整条河流象一条缓缓蠕动的血河。
“年轻人,怎么心事比这河水还浑啊。”
声音不急不缓,像河水冲刷卵石,自然而然就来了。
戬抬头,看见岸边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坐着个邋塌老者——头发乱蓬蓬挽了个髻,粗布麻衣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赤着脚,脚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浆。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的钓竿——就是根细竹枝,竿头垂下一截麻线,在线绑着块指甲盖大小的干饼。
而他把这“钓饵”悬在一处小小的水洼上方。
水洼极浅,清澈见底,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和几尾摆动着尾翼的小鱼。
“您这是……”戬走近几步,“在钓鱼?”
“是啊。”老者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笑意,“钓了三天,一条也没上钩。”
“这么小的鱼,怎么可能钓上来。”
“所以能钓上来的,都不是寻常的鱼。”
老者转过头。
他脸上皱纹很深,像刀刻出来的,纵横交错地记录着岁月,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象山泉水,映着将逝的天光,干净得让人惊讶。
“年轻人,你看起来比我这空竿还失落——我这竿至少还悬着,你心里那根竿,怕是已经沉到底了吧。”
戬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他本不想说话,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但看着老者那双通透的眼睛,忽然觉得索性把烦恼都说出来也好。
这老者只是陌生人,说了也不丢人,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可也许……也许说出来本身,就是某种释放。
“我救了些人,”他开口,声音有些沉闷“也害了些人。”
“哦?怎么害的?”
“用错了方法。”戬把瘟疫的事、强行净化的事、复发死人、流民暴动的事,断断续续说了一遍。
说到商人颠倒黑白的指控时,他很是懊丧:“我本意真是救人,可他们为什么……为什么非但不感激,反而要用最恶毒的念头来揣测我?”
老者安静听完,手里的竹杆依旧悬在水洼上方。
等戬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象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年轻人,知道我钓鱼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鱼,”戬看了看老者手中的竹杆,又改口:“为了钓?”
“错。”老者轻轻摇头,“钓鱼这件事,饵是饵,竿是竿,鱼是鱼,我是我。饵入了水,竿悬在空中,鱼来不来,那是鱼的事。我坐在这里,看水纹变化,听风声过耳,感受日头移动的温度——这便是全部了。”
他侧过头,目光如清泉般流过戬的脸:“你现在告诉我,你救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个‘救’字本身,为了完成‘我救了人’这件事?还是为了那些具体的人——他们的冷暖饥饱,他们的苦乐生死?”
戬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老者继续道:“如果你是为了‘救’——那么‘救’这个动作完成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被救的人后来如何想、如何说、如何活,与你何干?你既已得到‘救了人’这个事实,又何必因为他们后来的言语而受伤?”
“可……”戬想说不对,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如果你是为了人——”老者声音放得更轻,“那你就该明白,每个人都有他们的轨迹,他们的局限,他们的恐惧。你给了他们生的机会,但他们依然活在各自的因果里。流民恐惧死亡,他们看到的不是你给的‘生’,而是他们自己的‘怕’。你闯入他们的因果,改变了一部分,却改变不了全部。既然如此,又何必期待他们以完美的感恩来回应你?”
竹杆微微晃动,在水面投下细长的影。
“所以我才问:你救人,到底是为了‘救’?还是为了人?”
老者说,“如果是为了‘救’,你已救了,功德圆满,何必为人言所伤?如果是为了人——那你就该接受人就是如此复杂、如此不完美、如此会姑负善意的存在。你的‘救’入了他们的因果,就象石子入了这河水,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本就不是你能完全控制的。”
这番话象一把钥匙,打开了戬心中紧闭的门。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了人”而行动,但此刻他忽然看见了自己潜藏的另一种渴望——他也在期待被认可、被感激、被理解。
他也在将自己的价值,部分地寄托在那些被他救助者的回应上。而当回应是恶意时,他感到的不只是他人的忘恩负义,更是自己某种期待的落空。
“我……”戬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可能既想救人,也想得到某种……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我做的是对的,确认善有善报,确认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公正的?”
老者笑了,皱纹舒展如秋日田野。
“那你这钓的可不是鱼,而是整个世界的道理了。难怪这么累。”
戬心中的委屈,那些淤积的愤懑和自我怀疑,忽然就松动了。
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放到了一个更大的视野里——原来他的痛苦,不只来自外界的恶意,也来自内心那些未曾觉察的、对世界过于天真的期待。
“多谢指教!”戬恭躬敬敬向老者行了个大礼。
“但我又该如何去‘救’?如果既不能执着于‘救’这个动作本身,又不能期待人的回应,那到底该怎么行动?”
老者并未正面回答。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洼。
“年轻人,听过浑沌的故事吗?”
“什么?”
“传说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老者的声音象在哼一首古老的童谣,悠远而平静,“倏和忽常去浑沌那儿做客,浑沌待他们极好。两人就想: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吃、呼吸,多方便!浑沌却没有,一团模糊。这怎么行?咱们帮他凿出七窍,报答他的恩情吧。”
“然后呢?”
“然后他们每天给浑沌凿一窍。”老者用空着的左手在空中虚点,每点一下,都象在虚空中刻下一道无形的痕迹,“凿到第七天,七窍成了,浑沌却死了。”
戬愣住了:“为什么?有七窍不是更好吗?能看能听,能品味世间美好……”
“你怎么知道对浑沌来说,有七窍是更好?”
老者反问,声音里有一种深邃的悲哀,“他本无七窍,却自有其感知世界的方式——也许是振动,也许是温度的流动,也许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和鸣。他活得好好的,是他自己的‘好’。倏和忽觉得这是缺憾,非要按自己对‘好’的理解、对‘完整’的想象,去‘完善’他。他们凿的时候,一定也觉得自己在做天大的好事——你看,我们让朋友更‘象人’了!结果呢?把他弄死了。”
他顿了顿,竹杆指向下游营地的方向:“你想治的是‘病’。但病只是果,不是因。你强行摘掉这个果,就象倏和忽给浑沌凿窍——你以为在救人,其实可能是在破坏他们原有的、脆弱的平衡。树就会从别处结出更毒的果:猜忌、恐惧、新的冲突。”
竹杆又移向浑浊的河水:“你看这河。觉得脏,是不是?那你把这段河的水全舀干,换清水进来,问题就解决了?”
“不能。”戬说,“上游的水还是脏的,很快就会把这段重新染脏。而且舀水本身会搅动河床,让底下更脏的东西翻上来。”
“聪明。”老者点头,眼中闪过赞许,“你治的那群人,就象这段河水。你拼命治他们,可上游源源不断流下来的,还是让他们生病的‘脏水’。你不止上游,光治下游,永远是徒劳。更糟的是,你的‘治’本身可能成为一种新的搅动——你改变了他们的轨迹,却给不了他们新的安稳,于是恐惧滋生,恶意蔓延。”
“上游……”戬喃喃重复。
他忽然站起身,眼中金芒闪动。
这一次,他没有象以前那样粗暴地横扫因果视界,将一切强行纳入掌控。
他学着老者悬竿钓鱼的姿态——轻柔,耐心,让神识如钓线般缓缓探入河水,不挣扎,不强迫,只是顺着水流,让水流带他去该去的地方。
一里,两里,五里河岸的景象在眼前延伸。
腐烂的动物尸体堆积在岸边,蝇虫成群;几处洼地成了污水坑,泛着墨绿的泡沫;生活垃圾倾倒在河滩上,被水浸泡后散发着恶臭。
十里外,河流经过一片较大的流民营地。
近百顶破帐篷挤在河边,人们直接在河里取水、洗衣、倾倒秽物。一个妇人正蹲在河滩上洗菜,下游三丈处,另一个男人在刷便桶。二十里外,更大的营地。三十里外,还有
五十里,一百里,一百五十里神识顺着水流继续向上,越过山川,掠过田野。
终于,在两百多里外,他看到了一场正在进行的战争——秦军与赵军在一片丘陵地带对峙。
两军刚刚厮杀完毕,尸横遍野,血水把河流染成猩红色,有些尸体来不及掩埋,腐烂后产生的病菌直接随雨水冲刷入河流
而更上游,还有更多战场,更多死亡,更多流离失所的人群象溃堤的洪水,沿着河流向下游逃难。
每大战后必有大瘟!而这条河,上游正好容纳了一切——死亡的直接污染,流民聚集的间接污染,整个秩序的崩坏所带来的全面污染。他这才意识到,战争,才是这场瘟疫的真正源头。
数十万士兵和百姓死亡、流民聚散最终污染水源,水源污染导致瘟疫横行。
他治了几十个人的病,可上游正在源源不断地制造新的病人。
“明白了吧?”老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年轻人,你得找到本源,才能真正改变些什么。但这很难——因为本源往往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张网。战争是瘟疫的因,可战争背后又有政治的因,政治背后有人心的贪嗔痴慢疑你追到头,会发现一切纠缠在一起,象这河底的淤泥,分不清哪一团是先,哪一团是后。”
戬沉默。
“所以我该去阻止战争?”他问,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急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思考。
“那是你的选择。”老者提起那根没钩的钓竿,从青石上站起,赤脚踩在卵石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记住——无论你选择做什么,都先问问自己:是为了‘救’,还是为了人?是为了完成一个‘英雄’的故事,还是真正看见了那些具体的人的苦?你的动作,是像倏和忽那样,按自己的想象去‘完善’别人,还是真正尊重对方本来的存在方式,只提供他们需要的、能够承受的帮助?”
他转身,哼着歌走入渐深的暮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歌声渐远,老者的身影融入夜色。
戬独自站在河岸边,看着浑浊的河水继续向下游流去,流向那些营地,流向那些他救过又指责他的人,流向更远处未知的土地。他心中的委屈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东西——不是答案,而是更深的问题;不是轻松,而是更沉重的清醒。
他救不了所有人。
他甚至可能救不了任何人——如果“救”意味着将对方完全拉出苦海。
但他可以做点什么——不是出于对“救”这个动作的执着,也不是出于对被感恩的期待,而是出于看见了,明白了,然后选择以最小的扰动,去做那一点点也许有用的事。
就象钓鱼的老者,悬竿于空,饵在水面,不执着于得,也不畏惧于失。
只是存在,只是去做。
戬心中忽然有了方向,他知道要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