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民房里，灯泡忽明忽暗地晃着。
王弘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手指死死抠著膝盖，指甲缝里全是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墙角，好像女儿就站在那里似的。
“我女儿叫王馨。”
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我们家条件不好，她打小就懂事。别家孩子要新衣裳要零花钱，她从来不开口。放学回来就搬个小板凳在灶台边写作业，写完还帮我择菜。”
他顿了顿，喉咙里滚出两声压抑的咳。
“成绩好，真的好。班主任来家访过三次，每次都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有出息。我听着，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她妈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念想。”
灯泡又暗了一下。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她是一路跑回来的。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脸蛋红扑扑的，汗都顾不上擦，手里攥著那张打印出来的成绩单，手指头都在抖。”
王弘说到这里，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湿了一片。
“她说，爸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云省昆阳政法大学了！她说她要当法官，要当检察官，要把世上那些欺负人的坏蛋都抓起来。我说好，好，爸爸供你，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那时候觉得，这辈子值了。真的值了。再苦再累，看见女儿有出息，什么都值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电流穿过灯丝的嗡嗡声。
“可我没想到”王弘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深太急，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咳嗽起来。咳完了，他撑著膝盖，肩膀还在抖。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意外这种东西，从来不会跟你打招呼。”
“那天是七月十八号，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第二天是她十八岁生日，我偷偷攒了二百块钱，想去给她买条裙子。”
王弘的眼睛还是盯着墙角，但眼神已经空了。
“傍晚六点多，她换上了最好看的那件白衬衫——还是她班主任送的毕业礼物。她说爸爸，我们班今天同学聚会，我可能要晚点回来哦。”
“我说同学聚会啊，你身上钱够不够？爸爸这儿还有点”
“她笑了。笑嘻嘻地摆手，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抽包好烟吧。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啦，让我别等她。”
王弘的嘴唇开始哆嗦。
“我就站在这个门框边上，看着她往巷子口走。夕阳照在她白衬衫上，金灿灿的。她走到拐角那儿，还回头朝我挥了挥手。”
“那是她最后一次朝我挥手。”
屋子里死寂了很久。
王弘整个人佝偻著，像一截被火烧过的木头。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到晚上两点多，她还没回来。我打她电话，打不通。一直打，一直打，打了三十多个，全是忙音。我慌了，翻出她班主任的电话，打了过去。”
“老师说，聚会晚上十一点就散了，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老师说，王馨是跟几个女同学一起走的，应该没事的。”
“应该没事的。”
王弘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忽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在屋里坐到天亮。眼睛没合一下，就盯着那个破钟，看秒针一圈一圈地转。叁捌墈书旺 罪欣漳踕哽新快转到中午十二点零七分，电话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是么么零。电话那头是个女警，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她说，是王弘先生吗，这里是昆阳市警察蜀，你女儿在昆池酒店跳楼自杀了，麻烦你过来一趟。”
“跳楼。自杀。”
王弘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两个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玻璃。
“我当时就坐在这个床上，听完这句话，整个人不会动了。不是难过，不是伤心，是空了。脑子里是空的，身子里是空的，好像有人拿勺子把我五脏六腑全挖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的现场。怎么坐的车，怎么走的路，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那儿，看见好多人围着，黄色的警戒线拉了一圈。”
“我挤进去。然后我就看见她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骤然跌落，变成一种破碎的气音。
“她就躺在水泥地上。那么冷的水泥地，她就那么躺着，什么都没穿，身上盖了块白布！”
“天是阴的。要下雨又没下下来的那种阴。我抬头看天，觉得天塌了，真的塌了，整个儿压在我脊梁骨上。呜呜呜…呜…”
灯泡剧烈地闪了几下，终于稳住了昏黄的光。
王弘的眼泪这时候才大颗大颗往下掉。不是抽泣，是无声地淌，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流进嘴角，他也不擦。
“后来法医报告出来了。我托了好些关系，花了好多钱才看到复印件。上面写写她体内里…有七八个人的那个。”
他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额头抵在攥紧的拳头上。
“身上有伤。淤青，掐痕，烟头烫的疤。报告写得很仔细，太仔细了，仔细得我每看一个字都想吐。”
“警察抓了人。为首的叫孙果。另外几个，都是他朋友，家里都有钱有势。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是我女儿自愿的，说我女儿为了钱，为了攀高枝，主动找他们的。”
王弘忽然睁开眼，眼里那种空洞没了，烧起两团骇人的火。
“自愿的？我女儿志愿表上填的全是政法大学！她做梦都想当法官！她会自愿去找那群畜生？！”
“我去酒店要监控。经理说那天的监控系统坏了，数据全丢了。我去查开房记录，记录‘不小心’被清洁工当废纸扔了。我去找当晚值班的服务员，那人辞职了，回老家了，找不着了。”
“一切痕迹都没了。干干净净，像有人拿着橡皮擦，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著自己的胸口。
“我不信邪。我告。区里告不赢我去市里，市里不行我去省里。我带着那份法医报告的复印件，一趟一趟跑。后来有一天，两个穿西装的人找到我，塞给我一个信封，说里面是二十万，让我别再闹了。”
“我说我不要钱，我要公道。他们笑了。那个年轻点的说，王师傅，公道也得看谁来给。你女儿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不是？”
王弘说到这里，整个人的力气好像突然被抽干了。他瘫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该告的，我都告了。该跑的，我都跑了。四年，整整四年。我从四十三岁跑到四十七岁，头发跑白了，背跑驼了，最后跑到这儿，只剩下一根绳子。”
他看向房梁。那根褪色的白绫还在那儿挂著，在穿堂风里微微晃动。
“我是真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那天晚上看见你的直播，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觉得要是这世上真有报应，那就该落在那些人头上。”
“我对着手机屏幕喊，喊得嗓子都出血了。我说主播，帮帮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只能求你。”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房间的某个角落——那里空无一人，但他看着，像是看着什么存在。
“现在我就在这儿。话都说完了。我女儿叫王馨，十八岁，死在昆池酒店楼下。害她的人叫孙果，还有他那群朋友。他们现在应该还活得很好吧。”
王弘不再说话。他就那么坐着，等著，像是把一辈子的重量都押在了接下来的沉默里。
黑暗的角落中，萧然一直冷冷地听着。
他“看”见王弘脸上每一道皱纹里嵌著的绝望，“听”见那声音里每一声颤抖裹着的血泪。那些画面——白衬衫、水泥地、晃动的白绫——像刀片一样刮过他的意识。
没有愤怒。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冰冷的、逐渐成形的确认。
当王弘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间里温度骤降。灯泡的光晕边缘结起细微的霜花。
良久。
一道声音直接在王弘的脑子里响起，不高，不响，却震得他浑身一颤。
那声音问：
“孙果是吗？”
王弘猛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头。
黑暗中的存在得到了答案。
窗外的夜风忽然急了，呼啸著卷过巷子，吹得那根白绫剧烈摇摆，拍打着房梁，发出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响。
像是倒计时的鼓点。